第一百九十五章 沅有芷兮澧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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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在今日申時三刻一到,江伯言白衣身影一至,何宜就又高高興興地迎了上去,並且在對方一臉見怪不怪的冷漠表情中說出了那句讓自己心頭悸動的詩。

  「先生,昨夜我讀《離騷》,見裡面有一句好句。」

  江伯言如今已有二十七,卻與二十歲的時候絲毫未變,仍舊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也不知是從前的他長得太成熟,還是如今的他長得太顯年輕。不過似乎有這樣一種規律,不苟言笑之人,相較於常人更容易永葆青春。

  他不苟言笑地應了一句:

  「是麼,說來聽聽。」

  何宜便笑彎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把湘夫人里的句子念出來給他聽。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不敢言……」

  「何宜……」

  江伯言今日卻有些反常,開口打斷了她,且臉上的表情,肅穆不似平日,簡直嚴厲。

  何宜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是背錯了?還是這句話不好?不會啊,她明明查了很多書的,這句話是說,湘夫人思念湘君,表達的是不敢言的思念,沒有差錯啊。

  可是,伯言好像不大高興了,所以她是不是還是應該認個錯?

  「先生……我說錯什麼了嗎?」

  江伯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之間就失去了平靜,只是,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似乎就感覺到了自己心頭有一種非比尋常的觸動,而這種非比尋常,令他覺得深深惶恐。

  他甚至需要背過身去不看她,以掩飾這種惶恐。

  「沒有,你沒有說錯什麼。」他居然前所未有地語塞了,「只是……這不是什麼好話,你以後可莫再說了。」

  何宜虛心好學地問:「不是什麼好話嗎?可這是《離騷》里的句子啊,難道屈原也有不好的話嗎?先生,你告訴我,這句話不好在哪裡?」

  「這句話……」江伯言驀然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困局,她給自己造成的,以及自己給自己造成的……

  不,這可不行。

  他終於狠下了心,從前不管何宜再怎麼不用心學習都沒有狠得下來的心腸,卻在她好不容易好學一次時狠下來了。

  「為師說不好便是不好,你休得再問。」

  何宜委委屈屈地嗯了一聲,在他面前,自己永遠只是一個孩子,凡事都要聽大人的話,這樣大人才會喜歡她。

  可這一次,似乎她犯了很嚴重的錯誤。

  光是認錯噤聲都已經沒用了,江伯言也仿佛變了一個人,一甩衣袖,竟然這樣說道:

  「如今你也長大了,從此以後,你我師徒情分已盡,我自會去稟明你的父母。」

  而後就甩袖離開,只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何宜實在覺得萬分委屈,想了很久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之後幾天,果然再也沒有見到江伯言,才知道原來他不是說的氣話,而是真的要因此與她師徒情分盡斷。於是立即哭著去尋自己的父母,跪在他們面前,哭著問江伯言是不是真的已經和他們說過了,以後都不再是她的先生了?

  何宜的父母嘆了一口氣,江伯言實在是一個好老師,可是他執意要走,他們也沒有辦法,只是臨走也沒說究竟是因為什麼,他們想了半天,最後還是覺得,原因出在自家女兒身上,一定是他們的女兒太笨了,江先生教了七年也沒教會,覺得孺子不可教也,於是才灰了心走了。

  可是他們又怎麼忍心把這個殘忍的現實告訴他們本來就不太聰明的女兒?看著她嘆了兩口氣,也只能讓她不要再傷心,她年紀也大了,明年就該嫁人,本來也就沒幾年師徒情分了。

  何宜在自己父母這裡也沒有問出些什麼來,反倒是引得他們決心為她安排起婚事,就等著年紀一到就出嫁。自己的孩子,雖然生得笨了一些,可也是一輩子寵著長大的,總要給她找一個好人家,才免得她吃苦。

  於是何宜就這麼度過了自己離滿十五歲的最後幾個月,在這幾個月里,她偶然聽人說,江伯言竟然開始混跡青樓,還與青樓里的花魁處得很好。那花魁美麗溫柔,精通琴棋書畫,名滿京城,可一直都是個清倌兒,唯獨在江伯言來後,才願與他進屋說話,只是這進屋之後究竟做了什麼,就無人得知了。

  何宜得知此事,大笑,心下那些枝枝蔓蔓生長著的東西仿佛一下子被惡人澆了什麼毒藥,盡數枯萎,與此同時她的父母也歡歡喜喜地通知她,已為她尋好了一戶好人家,若她願意,便可出嫁。


  彼時何宜已到了及笄之年,便應該要出嫁了,她將自己心中枯萎的枝蔓盡數藏好,然後繼續做她的乖孩子,微笑點頭,應允了父母。

  她的心事從來無人知曉,從破土發芽,到萎靡腐爛,都爛在自己肚子裡,她統不過一個深宅大院裡的女子,又何來什麼選擇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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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挑在了暮春,她的夫家說,這季節春色最好,十分適宜出嫁。

  對了,她的夫家,也是京城裡的一家大戶,她所嫁之人名叫許蘭生,亦是京城中有名的公子。

  這樣一個夫家,想來是她的父母好不容易才選下的,何宜蒙上紅蓋頭的那一瞬間,看著鏡中的自己,恍然覺得不相識。那真的是自己嗎?她明明以為,成親,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她明明以為,她還可以呆在伯言身邊,很久的。

  可是身邊的一切都在提醒著她,這才是現實,吉時已到,她應該要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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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屋藏在幽靜的數里竹林當中,偶爾有蕭瑟風聲,甚至還會有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喜樂。

  紅塵里已是暮春,可這裡仿佛尚值隆冬。

  握筆的手在寒風中發紅,山上的竹屋很冷,冷得人心都寒。

  腳邊是無數寫廢的紙,筆力健道,非多年功力不成,可偏偏這一回卻像是有什麼牽念情緒,導致筆觸間充滿肅殺,竟半日寫不出一個平穩的字。風起,橫穿過竹屋,有下雪的先兆。幾分蕭然,一地紙被落葉般捲起,翻飛在林子當中,像無邊無際的雪花。而那數不盡的紙上,通篇寫滿的卻只有一句話:

  遣風吹卻雲,言向天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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