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夜不能寐(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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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過後,像其他人一樣,鐵寧和王安逸回到自己的房間。

  剛關上門,王安逸就迫不及待地打開小說的扉頁:「霸王別姬?」

  「京劇的經典曲目。」

  鐵寧道:「剛才吃飯的時候,岩子不就說了嗎,他在裡面融入了戲曲藝術和京劇文化。」

  「這麼說,《霸王別姬》也是一部尋根小說?」王安逸兩眼炯炯有神。

  鐵寧點了點頭,把目光投向了紙上密密麻麻的字。

  從程蝶衣剁指學藝,到程蝶衣從「男兒郎」變成「女嬌娥」,再到菊仙闖入段小樓和程蝶衣的感情,故事一環接著一環,漸漸地,兩個人都陷入了《霸王別姬》的字裡行間當中。

  「鐵寧,你覺不覺得這三人的人物關係有點複雜?」

  王安逸弱弱道:「明明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卻像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糾葛。」

  「岩子這個寫得比較前衛,比較先鋒,安逸,我們要用藝術的眼光去批判它。」

  鐵寧眼裡冒光,仿佛覺醒了什麼不得了的屬性一般。

  窗外的夜空如墨般黑,萬籟俱寂,屋內的燈光始終亮如白晝,一直亮到了白天。

  天蒙蒙亮,天空泛起了魚肚白。

  「嘶,嘶……」

  王安逸眼睛發紅,但不是因為一宿沒睡,睡眠不足,而是偶爾抽泣,經常偶爾,硬生生哭紅的。

  當《霸王別姬》翻到了最後一頁,忍不住地欷歔道:「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啊!」

  「不對不對。」鐵寧搖了搖頭。

  「怎麼不對了?」王安逸一愣,「我念錯了?沒有把,《和項王歌》的原句就是這樣的。」

  「我的意思是用得不對,段小樓算哪門子的霸王,也配用《和項王歌》?」

  鐵寧恨鐵不成鋼道:「虞姬是真虞姬,霸王卻是假霸王!」

  王安逸深以為然,「程蝶衣真是一個被命運和時代捉弄、可悲可嘆可憐可惜的人啊。」

  就在此時,一道道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們的臉上,直射她們布滿紅絲的眼睛。

  「呀,天亮了!」

  王安逸才意識到,她們倆看了整整一宿的《霸王別姬》。

  「這樣的作品,就算看上幾個通宵也值得!」

  鐵寧審了伸懶腰,非但不覺得疲憊,反而神采奕奕,恨不得立刻找方言聊上個把小時。

  岩子,你這《霸王別姬》,真讓我歡喜!

  抱著如此的想法的,不單單是她們,但凡是看過《霸王別姬》的人,無不激動異常。

  走廊里、食堂里,總之整個療養院裡,隨處可見有人在討論《霸王別姬》。

  「哈~」

  古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從王安逸身邊經過。

  鐵寧好奇不已,「老古,你昨晚沒有睡好嗎?」

  古樺道:「什麼睡好,壓根我就沒睡,跟少恭看了一宿的《霸王別姬》。」

  「你們也熬夜在看吶。」王安逸又驚又喜,「我還以為就我和鐵寧這麼幹的。」

  「不只是我們幾個,你瞅瞅大傢伙,基本上都看了一宿。」

  古樺掃視了一圈,「岩子這本書寫得,真的是讓人慾罷不能,簡直是不看完不能寐啊。」

  此話一出,立刻引起食堂里其他人的附和。

  鄭義、季紅真、鍾阿城、柯雲路、賈平窪等人雖然也徹夜不眠,但只要是談到《霸王別姬》,一個個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喋喋不休地分享著自己的讀後感。

  「我原本以為《黃飛鴻》三部曲是岩子的一個創作高峰,沒想到他又跨上一個新的高度了!」

  「是啊,岩子的境界恐怕我是難以望其項背了。」

  「我有一個預感,《霸王別姬》會是尋根文學的一個里程碑,不,是華夏當代文學的里程碑!」

  「……」

  「我覺得我們今天別的什麼主題都不聊了,就好好地談一談《霸王別姬》,你們覺得怎麼樣?」

  眾人毫無異議,突然間,人群里冒出一個聲音,「岩子人呢?怎麼沒看到他啊?」


  鐵寧環顧四周,尋找方言的身影,就見他正在和李小琳、張仲鍔、茹芷鵑等雜誌編輯一同下樓。

  「岩子,你這稿子還沒確定讓哪家發表吧?」李小琳問道。

  「說好了,已經說好了。」

  不等方言開口,張仲鍔立馬宣示著《當代》期刊對《霸王別姬》的主權。

  「這不對吧。」

  李小琳說,整個研討會是由《人民文學》和《收穫》聯合主辦,既然《霸王別姬》是在研討會期間傳閱開來,理應該由它們中的其中一家來發表,不是刊登在《收穫》上,就是在《人民文學》上。

  憑什麼要把煮熟的鴨子,餵到《當代》的嘴裡?

  「我們《當代》和《人民文學》都是人文社旗下的期刊。」

  張仲鍔也是據理力爭,《當代》和《人民文學》可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啊!血濃於血啊!

  《滬市文學》、《花城》、《西湖》等雜誌編輯也不甘落後,爭搶起來。

  任誰都知道這部小說蘊含的文藝價值有多高,至少有三四層樓那麼高。

  「這件事,不急,不急,等研討會結束了再定也不遲。」

  方言不堪其擾,用上了拖字訣。

  好不容易地剛擺脫編輯們的「狼窩」,又「誤打誤撞」地撞進了鐵寧等人的「虎口」。

  「岩子,就等你了,快來,快來!」

  王安逸亢奮地招了招手。

  眼見眾人大有大戰三百回合的架勢,方言勸道:「大家都看了個通宵,要不先回去休息會兒?」

  「不需要休息,我們現在就想好好談一談這個《霸王別姬》!」

  韓少恭所說的,便是眾人想說的回答。

  「你看你們,又急。」

  方言道:「這不還有一些人沒看過,或者沒看完《霸王別姬》的嘛。」接著建議道:「依我看,不如趁著這個工夫,好好休息,養足精神,實在是不想休息的話,也可以做些心得筆記,等到了開會討論的時候,也好有的放矢,言之有物嘛。」

  眾人想了又想,也覺得不是沒有道理,於是欣然同意,回屋休整。

  原本熱熱鬧鬧的客廳里,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只剩下寥寥數人。

  「《霸王別姬》暫且不談,我們還是先來說說這個馬元和《岡底斯的誘惑》。」

  方言推著石鐵生的輪椅,把他推到眾人的面前。

  石鐵生道:「說實話,恕我能力有限,我昨晚看了半天,還是看不懂《岡底斯的誘惑》。」

  「鐵生,看不懂並不奇怪,這篇小說根本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意義也晦澀不明。」

  韓少恭毫無客氣道:「沒有半點正常敘事的邏輯和技法,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

  方言說:「我倒覺得這像是故意不小心的,就是在做某種敘事結構上的實驗。」

  「我同意方老師的觀點!」

  余樺旗幟鮮明地支持馬元的敘事探索,稱讚為「創造性地扭曲並使之面目皆非的獨特方式」。

  方言鼓勵道:「接著說。」

  「我覺得是一個玩弄敘述圈套的老手,一個小說中偏執的方法論者。」

  余樺說:「甚至在有些敘事技巧和結構上,有模仿《惡意》的痕跡。」

  「《岡底斯的誘惑》和《惡意》之間的區別還是蠻大的。」

  方言搖頭失笑,伸出第一根手指,「這第一,我用的敘事結構和敘事技巧都是推理小說常用的方式和套路,而馬元用的倒像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技法,在時間、人稱、空間等方面,虛虛實實。」

  「這點說的沒錯!」

  茹芷鵑點頭道:「《岡底斯的誘惑》一直在通過不加提示的敘述人稱變化,來實現內容上真實和虛構的變換,因為沒有明確的提示,或者清晰的脈絡,很容易初讀時,看得雲裡霧裡,不知所謂。」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敘事和內容。」

  方言伸出第二根手指,「一般小說創作的順序,是從開頭寫到結尾,但推理小說未必是這樣,像我的《惡意》一樣,就是從結尾往開頭去寫,從『果』往『因』上去寫,這樣的好處就在於,不管中間是倒序、插敘,還是閃回、省略,只要因果關係、人物關係這些邏輯關係不變……」


  然後笑了笑:「就算敘事再怎麼複雜,再怎麼看上去懸疑凌亂,但內容是完整的,是清晰的。」

  石鐵生很是贊同,拍了下《岡底斯的誘惑》稿子說:

  「我總覺得這個馬元,似乎一直在樂此不疲地尋找他的敘述方式,或者說一直在樂此不疲地尋找他的講故事方式,給我的一種感覺就是,為了嘗試這種敘事結構,才寫了個離奇怪誕的故事。」

  「對!岩子和馬元雖然那都設計了敘事圈套,都是刻意為之,但岩子這麼做,是讓推理小說充滿懸念,更有可讀性,但馬元算是劍走偏鋒了,把敘事形式放在高於敘事本身的位置。」

  韓少恭道:「結果就是故事沒說清,也說不清。」

  「方老師,難道這樣寫就不行嗎?」

  余樺覺得,文學不光是要「寫什麼」,也要兼顧「怎麼寫」。

  而馬元小說的與眾不同之處,恰恰就在於沒有把小說故事的戲劇性、內容的潛在性放在首位,而是把文學的文體要素,敘事的技巧、敘事人和主人公之間的錯綜複雜的聯繫等看成重點。

  「我同意這種敘事形式的實驗行為,就像國外的搖滾樂里,有種類型叫『實驗搖滾』。」

  方言道:「但我個人並不推崇不服務於內容的這種敘事方式。」

  「可是魔幻現實主義不就是這樣嘛,粗看上去是超自然的,像假的,細想一下是真的,是現實主義的。」余樺道,「我覺得馬元之所以敘事顯得虛浮不確定,就是混淆了現實跟虛構的界限……」

  韓少恭、茹芷鵑等人面面相覷,很是無奈。

  一本《百年孤獨》,一個「魔幻現實主義」,魔倒了一批華夏當代的作家。

  方言皺了下眉,「按武俠小說的說法,這麼劍走偏鋒,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這年頭的青年作家大多有一種叛逆感,覺得傳統的文學形式太墨守成規,迫切地想要打破陳舊的文學形式,讓華夏的小說「現代化」、「國際化」起來,跟世界文學接上軌。

  於是乎,就往西方文學流派上靠,從技巧上,到觀念上,都要變得「先鋒」。

  比如馬元,就是敘事革命的代表,標誌性的便是「元敘事」和「敘事圈套」手法。

  又比如殘樰,就是生存探索的代表,學的是存在主義文學,小說里寫的全是「人間地獄」。

  然而,這批作家之所以要搞敘事語言和敘事方法的實驗,就跟章藝謀、陳凱哥他們把電影畫面和色彩拍得很美一樣,都是華而不實,想要掩蓋自己講不出好故事的能力。

  所以,先鋒文學經常被說成是作家們圈地自萌的「小眾文學」,脫離讀者,不接地氣。

  「走火入魔?方老師,何出此言呢?」

  余樺眨了眨疑惑的眼睛。

  方言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立馬想到了《活著》、《兄弟》、《許三觀賣血記》等現實主義小說。

  作為先鋒文學裡為數不多會寫好故事的作家,覺得還是有必要給他提個醒。

  「你想,你細想,一道數學題的解題思路,可能有兩種解法,有三種解法,但會有無數種嗎?」

  「小說的各種可能性被實驗得越多,敘事技巧、文本語言這些探索的空間和意義就變得越小。」

  「就像宋代文人為什麼去寫『宋詞』,不繼續挖掘『唐詩』呢,因為『唐詩』被唐代的文人寫得差不多了,甚至誇張點說,已經寫盡了,大部分作者就會失去創作的空間、動力和目標。」

  「而一小撮堅持下來的,有可能走向極點,像《梅嶺三章》。」

  「斷頭今日意如何?創業艱難百戰多。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投身革ming即為家,血雨腥風應有涯。取義成仁今日事,人間遍種自由花。」

  「但也有可能走向極端,而且很容易走極端,你看現在在魔幻現實主義上不就有這種趨勢?」

  「…………」

  余樺竟覺得好有道理,一時間無言以對,眼裡透著迷茫,自己未來的文學道路何去何從呢?

  突然間,腦海里閃過個念頭,抬頭望見北斗星,心裡想著方老師!

  方老師可是文壇的指路明燈啊!

  照我,方老師!千萬要罩我!(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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