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醉不容眠 · 冰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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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會所議之事,趙衍昨夜已知曉了。

  與他一同入宮夜宴的,皆是昔日同袍,今日個個加官晉爵,許了良田厚祿,分別派往關南,瀛洲,常山,易州,棣州,西山,晉陽,隰州,昭義,延州,慶州,環州,原州,靈武等地鎮守。

  雖說是節度使,卻沒有什麼人馬可調度。不過免了他們的賦稅,想要當個富甲一方的邊臣,輕而易舉,只是手上再無兵權罷了。

  楊仲節帶著眾朝臣高呼天子聖明,天下安矣,必將海晏河清,千秋萬代。

  趙衍一夜未眠,只今晨回府小憩片刻,跪慢了一步,幾道目光紛至沓來,定在了他的身上。

  有一道高高在上,離得雖遠,卻不乏關切:「晉王有傷在身,這幾日便不用行大禮了。」

  天子輕描淡寫的一句寬厚之言,立刻有人會意:「陛下,雖說四海安定,不過南詔國主,包庇前朝舊臣,狼子野心昭然,臣斗膽,懇請陛下速擇良將,訓誡那無知的邊國庸主。」

  一個人說完,又有人道:「眼看便要入冬,南詔素有澤國瘴林之名,若要征伐,此時乾燥少雨,與我軍最為有利。」

  趙溢摸一摸坐下把手上的龍頭,「楊相意下如何?」

  「呃……」 楊仲節恭敬出列,狀似為難:「依臣愚見,冬日確是好時機,何況斬草除根,事不宜遲,只是這主帥卻是為難,之前就因晉王殿下受傷而一再拖延出兵,陛下又剛剛分派將領駐守四方……現在晉王爺又受了傷,著實為難啊……」

  他又略略轉頭,似是要讓趙衍聽清楚:「我一直以為,此戰主帥除了晉王殿下,無人可勝任也……」 這一句褒揚,說得如此圓滿。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楊仲節飽讀詩書,擺布起人心來,只消隻言片語。

  趙衍抿著唇,面對楊仲節的步步緊逼,他若無其事。說到底,這一仗到底會不會打,還是兩說。真的要打,前前後後議了幾個月,依舊按兵不動,讓對方有所防備,不是皇兄的作風。

  現在想來,更有可能是為了將風聲傳到南詔去,讓他們頭頂懸劍,如坐針氈,才能不用一兵一卒,逼著南詔乖乖就範,將逆臣交出來。

  天子又問:「晉王意下如何?」

  趙衍依舊跪下回話:「臣近來傷病纏身,昨日在府中又傷了右臂,怕是難當此任……況且幾月前,臣的王妃又歿了……」

  昨夜在宮宴後與陛下的夜談也不是全無用處,他推說身上有傷,無心領兵,又有意與陳留謝氏聯姻,緩和趙家與舊士族的關係,似是有幾分棄武從文的意思,立時便得了長兄的首肯,大約也消除了陛下的幾分戒心。

  「唔……」趙溢眯起眼,看著跪在地上的楊仲節與趙衍。「這樣說來還得朕親自去了……」

  他話音剛落,便聽眾臣工一齊跪下,邊叩首邊道:「萬萬不可,陛下萬金之軀……」

  趙衍下朝回府的時候,那第十五塊冰正好運了來,正停在門口,墨泉等得焦急,拉住趙衍的韁繩,扶他下馬:「王爺,這御賜的冰太大了,進不了府。」

  兩位身著異服的冰匠,也上去點頭哈腰,口中念念有詞。

  雞同鴨講,趙衍自然是聽不懂的,對墨泉道:「把這兩人安置下來,找個會高麗官話的人,再拆掉一片牆,將這冰拖進去吧。」

  墨泉大吃一驚,可是細想想這御賜之物砍不得,燒不得,只好命人照做。

  趙衍日夜顛倒,午睡起來,已是傍晚,見妙儀不在房內,遂換了家常衣服去尋,一出門便見她由新桃陪著,倚坐在廊下,眺望不遠處,高出院牆一截的巨冰。

  那冰上頭,立著個工匠,鞋子上套著鐵爪,背著幾柄各式刀鑽,正在削削鑿鑿。

  新桃看見趙衍,被他一個眼神示意悄悄退下了。

  那工匠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了下去。妙儀提起一口氣,不敢放下,又見那人拿住手上的冰刀,勾住了一處凹陷,才免於一場災禍。

  一雙帶著薄繭的手捂住她的眼睛,在外面坐久了,她臉上微涼,覺出一陣溫熱,手的主人道:「膽子這么小還要看,等雕好了再看也不遲。」

  妙儀背對著他,嘴角的笑意,通過那雙手傳到了他的心裡:「雕好了便是死物了,哪有雕的時候有趣。」 她說完撫上趙衍的手,牽下來,兩隻手攏在一處,若即若離地握著。

  柔和的目光一觸,與暮色一樣恬淡。

  「我們去近前看。」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要拉她起來。


  兩位匠人見趙衍來了,從冰上下來,由會高麗話的譯官引著,到趙衍面前請了安,呈上了一張圖紙。

  趙衍就著暮色看不真切,隱約看出是要調一座冰做的樓閣,樓閣上又畫了山山水水,不知是高麗的還是大梁的。

  趙衍將圖交給妙儀,妙儀接過去,比照著那塊冰看著,一層的樓閣已有雛形,門窗上鏤空的雕花也能看出一二,遂道:「若雕成了,也稱得上巧奪天工,只可惜花的這麼多心思,等不到春天,便沒了。」

  趙衍讓眾人退下,一時間只餘四周宮燈里跳動的火光。

  「怎麼傷春悲秋起來,冰就是用來化的,看著這冰做的房子日漸消融,正好將日子打發到春天裡……我昨夜和皇兄說了,他過幾日就會降旨去陳留……」

  不知什麼時候,已被他擁到懷裡,妙儀聽著他們二人的心跳,一下一下,此起彼伏,身上如喝了酒一般,綿綿地醉著,腦中卻還是清醒的:「我昨日聽墨先生說,王爺如果沒受傷,本是要帶兵去南詔的……還想著陛下降旨的事許是要往後拖延些。」

  「現在我新傷加舊傷,因禍得福,大概是不用去了……」 他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到那雕了一半的樓閣邊。

  尋到個更僻靜的所在,一回頭,她已經踏進了冰雕的門洞,隔著窗格看他。

  那片冰晶瑩剔透,看不出深淺,也許手指那麼厚,也許箋紙那麼薄。

  「裡面不冷麼?」 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裡,趙衍與她食指緊扣,隔了一層冰,距離便遠了。

  這樣靜謐的時光,四下無人,燈火闌珊,如夢境般的美好,若不是有這麼個寒冷的所在,她怕是要墜落在這樣恍惚里。

  溫柔是盛了濃蜜的池塘,蝴蝶翩然而過,想啜一口,又不甘願溺死在裡面。

  趙衍見她不答,若有所思,又道:「若是哪天我不是王爺了,也不知還能不能這樣和你賞晚景?」

  兩人的呼吸在冰上結出一層水汽,離得越近越看不清了。

  「王爺不是王爺,那還能是誰?」

  他垂下眼,瞥見兩人交握的手,將拇指揉上她的掌心:「誰也不是,天地自在一閒人。」

  起朱樓,宴賓客,天下歸,總有樓塌人散的時候。

  山陰侯如此,周相如此,歷代亡國之君,弄權之臣,比比皆是,就算能活到老也是蠅營狗苟一生,勾心鬥角到死的那天,不死於非命,也算不上善終了。

  趙衍想到這裡,笑起來,傷春悲秋竟是會過人的。她一句等不到春天,勾出他諸多煩惱,說了這無聊的話。

  妙儀聽他這一席話,訥訥不得言,天家兄弟鬩牆,可是傾巢之禍。天道輪迴,也許命運會早於自己給他責罰,將他摔下雲端,剝去他貴胄華服。

  可他只是一群仇人中的一個,還算不上始作俑者,趙溢,杜太后,楊相,或是那個最初讓趙氏蕭氏互生嫌隙的人才是。

  何況,他救過她的命,在這孤獨歲月里,許她柔情繾綣,就算她是個冷眼旁觀的人,也難不為之動容。

  妙儀也笑起來,願意二字說不出口,只道:「初見那天,王爺也還不是王爺。」

  趙衍將她的話掂在唇間,抽絲剝繭,才覺出是個隱約的原意,又聽她提到初見,回想起初見的中軍大帳,那時他的話教訓岐兒的話擲地有聲,如今想來真是可笑。

  溫柔鄉,英雄冢,誠不我欺。

  「若能在回到初見那日……我該怎麼辦才好?」

  「啊?」 她心中沒個答案,他若是將箭射准幾分,大概也能免去現在的許多煩惱?

  他放開她的手,按上她的後頸,瞥見看見那層冰的後面,貼上來兩片殷紅,重重地回吻上去。

  四片灼熱的唇瓣,兩縷凌亂的鼻息,那層冰轉瞬便化了,冰涼濕潤的唇裹在了一處,趙衍探舌進去,有一絲鹹鹹的苦澀,回味裡帶著甘甜,知道她大約是流淚了。

  「我若早早順了自己的心思……那樣的話,我們的孩子現下也許已經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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