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本宮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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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門口的城樓,宏偉肅穆。

  厚厚的青石砌成牢不可破的輝煌。

  大梁皇宮的正大門,這道門橫亘在皇權與百姓中間,把宮廷與民間隔成天河兩端。這道門立了近百載。往日,都是由森森的侍衛把守,等閒人不得靠近。從未像今日這般熱鬧。

  人們各懷心事,看著平素只存在市井坊間傳聞里的人物一個又一個地登上城樓。

  朝霞褪去之後,天空格外的湛藍。藍得通透,藍得清澈。

  降兵們仰頭看著楊令佩,他們此次起兵所護衛的皇后娘娘。國丈楊晉在各府衙遊說,先帝大行,皇后尚未臨盆,反賊奪權逼宮,欺凌孤兒寡婦。他們千里迢迢,從九州各處趕來京都,賣命廝殺,不過為的是個「忠」字罷了。

  梅川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楊令佩,遽爾取出她腹中的棉枕。

  群情譁然。

  皇后娘娘的龍脈不存。

  阿季高聲向城門樓下的降兵們道:「將士們,你們可看清了,皇后娘娘的腹中並無龍子。你們是為了匡扶正嫡而來,本將軍一定得給你們一個說法。有道是,不知者無罪,雖你們無召進京起亂,但,本將軍知道,你們並非反賊。只是被楊氏所惑。你們與本將軍一樣,都是大梁的社稷之臣。本將軍赦你們無罪,許你們返回原籍。」

  阿季說得激昂慷慨,降兵們皆跪下叩首:「謝將軍。」

  稀里糊塗進京打了一場仗。如今能保全自身,已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楊家為了一己之私,愚弄眾將士,實在可恨。

  隊伍里有人喊道:「楊氏當誅!」

  起了頭,大伙兒的情緒都被挑了起來。

  眾人一起喊道:「楊氏當誅!楊氏當誅!楊氏當誅!」

  楊令佩摸著平坦的小腹,瞳孔一點點離散:「如今,可是再也不用綁那勞什子了。」

  梅川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趁勢將楊令佩弒君的罪行挑破。

  她想起在京郊的河邊見到朱瑁魂魄的那次。她問他:「是誰害了你?」朱瑁欲說什麼,卻又艱難地咽了下去。「梅卿,罷了,罷了……」

  朱瑁是不想將這件事公布於眾的吧。

  否則,那日就該將真相告訴她了。

  塵歸塵,土歸土,什麼都不復存在了。當朱瑁憶起前世,今生的很多事,他都不願計較了。他的皇后,與他有過一夕魚水之歡的皇后,十年前在楊府門前看著東宮馬車遠去的小姑娘,對他充滿怨懟的女子,為他懷過一個孩子的女子,他不願計較了。

  雪花來人世一場,是無根且清淨的。

  他愛過人,也被人愛過。末了,頭也不回地隨鬼差去投胎。

  死的那日,天上下的赤雪,帶走了所有的冤孽。

  梅川沉默了。

  然而,和花房太監小安子一起,被推上城門樓的鴻鵠,此時卻開口了。

  她走向楊令佩,磕了個頭。

  隨即,起身,向城樓下的眾人道:「大家聽著,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我是楊府陪嫁進宮的丫頭,唯楊大人的令是從。皇后娘娘毫不知情。我做錯了事,害娘娘小產。娘娘仁慈,沒有處罰我。我怕擔罪責,想出假孕的主意。娘娘為了護著我,答應了。但是娘娘從未想過生亂,都是楊大人所為。娘娘一心誠懇待苻將軍,曾親自帶著他搜宮搜府。將士們,娘娘母儀天下,她是無辜的!」

  「有錯該罰,罰之有度。奴婢的錯,奴婢擔,不能罪及主子!」

  鴻鵠再度扭頭,看了看楊令佩。

  她哭道:「小姐,您保重啊。奴婢不才,下輩子來伺候您的時候,一定機靈些,不叫您生氣……」

  「全貴妃,娘娘不與您為難,請您留著她的性命。看在,看在她善待小盒子的分兒上。看在她是先帝遺孀的分兒上。」

  說完這句話,她縱身一躍,跳下城樓。

  須臾,聽得「砰」的一聲。

  梅川俯身看了一眼。

  血肉模糊。

  這個丫頭。

  梅川心頭霎時無限感慨。

  「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這是她曾對楊令佩的祝願。彼時的楊令佩是清和院裡寬和的楊寶林。後來,楊家在前朝後宮百般使計,楊令佩做了皇后,入主千秋殿。梅川明白了,她給侍女起名「鴻鵠」的含義,並不是只想與朱瑁做雙鴻鵠,而是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意味。從前的百般做小伏低,不過是權宜之策罷了。


  不管楊令佩身處何地,鴻鵠都是她身邊勤謹的小丫頭。

  不夠聰慧,卻一心為主。

  鴻鵠笨拙地對楊令佩好。在楊令佩情緒不穩,暴躁異樣,常常發脾氣的這段日子,千秋殿裡的宮人太監們都怕她,躲著她。唯有鴻鵠,一如既往地守著她。

  鴻鵠夜夜在主子床榻邊睡覺,主子醒來,給她擦汗,說上許多寬慰她的話。

  放走小安子之後,鴻鵠一直很自責。怕累及主子。

  宮中僕役雖多,可只有鴻鵠是小時候就在小姐身邊伺候的丫頭啊。

  十幾年的情意。

  麻木的楊令佩看到鴻鵠的鮮血,眼淚不覺爬了滿臉。

  她怔怔道:「鴻鵠,你走了,誰來給本宮磨墨。只有你曉得,本宮喜歡斑竹筆,用熟宣紙,墨里要加晴雨香……」

  「鴻鵠,你這個笨丫頭,總是這樣笨。你為本宮死了,他們卻也是不會讓本宮好過……」

  楊令佩雙手扒著城牆上的青石。

  青石仿佛塊塊帶血。

  她身邊最後一個人。

  如今也沒了。

  用這樣慘烈的方式。

  「陛下呢?本宮要見陛下。方才苻將軍說過,只要本宮願意移步宮門口,便能見到陛下。」楊令佩眼中掛了冬霜。

  「娘娘還需做一件事。」阿季道。

  「何事?」

  「以中宮之尊宣旨,擇立新帝。」

  「新帝是誰?」

  「先祖爺與蘇妃之子,先帝幼弟,朱星闌。」

  阿季指著星闌。

  小小少年,一身青袍,鎮定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不急不躁,不悲不喜,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

  楊令佩冷笑:「苻將軍說他是,他便是嗎?本宮已滿身罪名,又何苦為他人做嫁衣裳。」

  一旁的時允,壓低聲音,與楊令佩道:「楊大人沒了,可楊家還有上下百餘口。娘娘可要想得明白。」

  楊令佩仰天道:「到如今這個地步,本宮還顧惜得了誰?各人生死有命罷了。」

  她明白了,朱瑁確是死了。

  剛才在千秋殿的曇花一現,不過是他們欺她的。

  否則,他們不會逼她立新帝。

  到今日之境,她倒情願梅川說的是真的。朱瑁還活著。坐在金鑾殿上。哪怕他降罪於她,廢了她,她也認了。

  「蘇意和真是好福氣的女人吶。」楊令佩笑笑。

  「你們,都比我值得。」

  她說的,是意和與梅川。

  場面膠著。

  湛藍的天色忽而暗了下來。

  天氣無常。

  冬日飄雪。

  風吹得呼呼的。

  一旁的星闌,開口道:「若嫂嫂答應此事,來日大行之後,可與皇兄合葬。千秋萬歲,你與他永遠在一處。青史之上,皇兄與嫂嫂,無毫微之過,乃明君賢后,得享後世香火祭拜,綿延不休。」

  楊令佩猛地擡頭:「當真?」

  「日月昭昭,皇家祖宗在上,半字不虛。」

  「好。」

  楊令佩站起身來。

  她在「合葬」的允諾里得到了悲涼的「勝利」。

  勝於意和。

  勝於梅川。

  勝於朱瑁愛過的女子。

  少頃,她揚聲向城樓下的眾人宣了旨。

  「先帝奉承聖業,夙夜震畏,不敢荒寧。奈何天命不佑,因病崩逝。先帝膝下無子。按宗社之法,兄終弟及。今有先祖爺之子星闌,寬博有謀,臨大節而不撓。上順天命,下和人心。昭告天下,以承正統。」

  星闌跪拜在地。

  城樓上的所有人皆跪拜在地。

  楊令佩搖搖晃晃地走下城門樓,往深宮中去。

  她的眼神淒淒蒙蒙。

  「鴻鵠飛去柳陌空,故人遙指宮牆東。一身牽掛歸塵土,便是人間自在松。自由了。本宮自由了……」

  雪愈下愈大。

  一炷香的功夫,天地一片煞白。

  阿季輕輕握住梅川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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