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十八坡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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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居山的夜,升騰著神鬼莫測的氤氳山氣。

  粗獷的山巒,陡峻的岩石,乳白色的霧,敦厚的樹。山泉叮咚,在這個秋日的晚上,蒼涼而淡遠。

  澄靜的清露,沿著地上衰草的葉脈滑落。

  月在梧桐缺處明。

  馬車顛簸,我小心地護著腹。

  櫻桃看著我,眼裡有新奇,有對新生的渴望。

  她指了指我的腹:「這裡有個小孩子,是嗎?」

  「是。」我答。

  「他什麼時候出來呢?」

  「算來……差不多是在明年的三月。」

  她圓圓的臉上綻開一朵大大的笑容:「多好。跟我一樣。我娘說過,春天出生的孩子,一生不會挨餓。」

  「哦?」我捏了捏她的面孔,期待她繼續說下去。

  「你想啊,春天到處都是肥美的青草,牛兒馬兒都可以吃個飽,生靈都富饒,人自然也是。」

  我笑了:「嗯,說得很有道理。」

  她悄悄掀開車簾,往外看,卻又不敢將頭探出去,唯恐被獨眼龍發現了。

  我注意到她的神態,道:「櫻桃,你捨不得離開這裡,對不對?」

  她的眸子裡似乎沾染了衰草上的清露。

  「我捨不得離開這裡,可我更捨不得阿叔為難。」

  馬車漸行漸遠,車簾外,獨眼龍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我將她摟在懷裡:「櫻桃,我既答應了你阿叔收養你,便會把你當作親生的孩兒一樣看待。從此,你是秦家的大小姐。」

  須臾,她從我的懷裡探出頭來,小臉兒濕潤潤的。

  「榆娘——」她喚了我一聲。

  與當著獨眼龍時喚我「榆娘」的刻意不同,櫻桃此時喚的這一聲,是發自肺腑的。

  她已經試著敞開心扉,接受新的生活。

  無父無母、身世飄零的孩子,都有一個共同點:從不給自己的悲傷留太多空隙。在世事難料的叵測里,緊緊握住能依託的浮木。

  一炷香的工夫。

  馬車行到十八坡。

  過了這個坡,便是下山的坦途了。

  倏爾,我隱隱約約聽到有熟悉的聲音。

  「桑榆,桑榆——」

  秦明旭一聲聲地叫我。

  他似乎尋了我很久,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疲憊與擔憂。

  我出發時,從柜上走得急,沒有來得及知會他。

  他一定是在家裡等我,等不到,心急如焚,四處找尋。

  我命車夫勒住韁繩。

  我下了馬車,天上的雲朵遮住大半的月亮,朦朦朧朧的,我正準備喊秦明旭過來,忽然,幾個人從草叢裡躥出來,擋住我的去路。

  為首的那個人,是鄒成。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從陷阱里出去的。

  此刻,他冷冷地打量著我。

  我不動聲色道:「鄒管事,有何貴幹?」

  「我守在下山的路邊,等了很久,我想看看,究竟是誰,在背後搞的把戲。」他陰惻惻地笑了笑。

  「把戲?什麼把戲?」

  「你們不要以為,我同國舅爺一樣好騙。」他自負道。

  「這話,鄒管事應該跟國舅爺說去。像鄒管事這樣識時務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說。」我微微笑笑。他從前為張大人做事,現在為鄭家做事,說好聽些,是識時務,說不好聽些,便是奴顏媚骨。

  他聽出了我的譏諷,漲紅了臉。

  「宵小婦人,知道個甚!」他罵道。

  「早晚有一天,你們所有人都會知道我的志向。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凡夫不可語道!」

  「你讓開。我沒興趣聽你升官發財的志向,更沒興趣聽你如何抱上大樹。我要回家。」我道。

  「等我弄明白我想明白的事,再放你走不遲。」

  他伸手,想掀開車簾。

  我站在車前,擋住他。


  他用力一把將我推開。

  「祝桑榆,好端端的,你今晚為什麼要上山?你能解釋得清麼?」

  我的手蹭在一塊堅硬的土疙瘩上,破了皮,血流出來。

  「我上山,是為……是為……是為……」我努力地編排著。

  他步步緊逼:「你說啊。」

  「我與馮廠公有些淵源,聽聞他在神居山,我來尋他……」

  他打斷我:「你少拿馮高嚇唬我!我最看不起的人就是他!一個陰陽怪氣的閹人,就知道背地裡搞陰謀!祝桑榆,你今晚上山,恰恰,獨眼龍和馮高就一起去『救』了國舅爺,你不要告訴我,天底下有這樣巧的事!待我搞清楚了,必會向國舅爺稟報清楚。你想把我們這些人當猴子耍,辦不到!」

  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經掀開了車簾,看到了馬車內坐著的櫻桃。

  他盯著櫻桃看了會子,吩咐手下,道:「把這個小女孩帶回去,好生審訊,問出因由!」

  「是!」那些人答著。

  鄒成看向我,道:「祝桑榆,今晚上,別說一個人,你連一隻蒼蠅都別想帶下山。」

  我腦子就像斷了弦的琵琶,聲音亂成一片。

  絕不能讓他們帶走櫻桃。

  獨眼龍將她交給我,我怎能讓她被鄒成刑訊折磨?

  我大吼一聲:「住手!她是我的女兒,你們若想帶走她,除非我死!」

  我上前,想抱住櫻桃。

  兩個人將我死死摁住。

  鄒成大笑起來:「你的女兒?你哪來的女兒?」

  他一揮手。

  那些人上前。

  櫻桃緊緊地用手摳住馬車的門,手摳出血來,不肯下。

  「榆娘,榆娘……」她咬緊牙關,面無懼色。

  我咬向摁住我的人的手,那人吃痛,揚起巴掌,欲抽向我的臉。

  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秦明旭終於循聲找到了我。

  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許任何人傷害她。」

  「明旭。」我擡起頭,看著他風霜遍布的臉,心頭一陣酸澀。

  「桑榆,我來了。」

  他沒有問我為什麼深更半夜出現在山上。他沒有問我,為什麼被這些人擒住。他沒有問我,那個叫我「榆娘」的小女孩是誰。

  他什麼都沒有問。

  他只是說一句「我來了」。

  不管我做什麼,他都無條件地相信我。

  鄒成看到秦明旭,臉上的陰雲越發重了:「秦老闆,你怎麼來了?我勸你不要往渾水裡攪。」

  「我來尋我的妻子。」

  「呵。」鄒成嘴角一彎,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你要知道你是誰,你要識趣。」

  秦明旭平靜地看著他:「我很識趣。你放了他們,我跟你們走。」

  「笑話。」鄒成搖搖頭。

  秦明旭用他完好的那隻左手拔下腰間的劍。

  他的神情是那樣決絕。

  縱然寡不敵眾,縱然結局必敗,他還是打算盡己所能地守護我。

  我看著他與那些人廝打,受了傷,眼淚無聲地落下。

  他困獸猶鬥。

  滿臉是血。

  我猛地踢向身後男子的襠部,趁空往山上跑。

  身後有人在追。

  我跑得快極了,耳邊風聲呼呼的。

  我的丈夫,我的女兒,都身處險境。

  從來沒有一個秋夜,讓我如此絕望,如此驚心。

  一雙手一把將我抱起。

  「姊姊。」

  是馮高。

  馮高來了。

  他看著我。

  我的傷口,我的驚慌,我的恐懼,統統觸到了他的逆鱗,激起他心底深深的戾氣。

  他抱著我,躍起,兩隻腳重重踢在追我的人的胸口上。


  他的雙眼,比寒冰更冷酷。

  「我來看看,是誰傷害我姊姊。」

  他袖中飛出兩把薄薄的刀片,割破那兩人的喉嚨,血噴薄而出,濺在馮高臉上。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血。

  絕美的面孔上露出嗜血的笑容。

  他沒有將我放下,抱著我,循聲往馬車處疾奔。

  鄒成等人看見他,怔了怔。

  馮高看都沒看那些人,徑直走向馬車。

  拉扯櫻桃的人,鬆了手。

  馮高將我放在馬車上。

  他摸了摸櫻桃的臉:「別怕。」

  櫻桃的幾個指甲摳得掉落了,血肉模糊,她向馮高笑了笑:「嗯。」

  馮高也笑了。

  淡月下,他們倆都笑得那樣天真。

  「送他們回家。」

  馮高向車夫道。

  車夫已嚇得半死,瑟瑟發抖,從地上爬起來,差點兒連馬鞭都握不住。

  馮高徐徐轉身。

  他換了張面孔。

  難以琢磨。

  陰狠毒辣。

  他的聲音,邪魅如帶著花香的晚風:「好久沒有大開殺戒了。馮某可真是寂寞得很。」

  「馮高,你別亂來!我是國舅爺的人,打狗還要看主人!」鄒成強自鎮定道。

  桃花面上輕薄笑。

  馮高道:「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真是殺人的好地方。我曾經說過,我最喜歡看人血開成花了。今兒晚上,十八坡,花盡可以開得熱熱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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