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留了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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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簾被風吹得打了個轉兒,晃晃悠悠。

  眼前的豆芽,周身仿佛籠罩著烏雲。

  十八坡,人血開成的花,可以熱熱鬧鬧。

  他是從刀尖上滾過,身經百戰,無所不能的廠公大人。

  他瞥了一眼秦明旭,道:「跟我姊姊一起回去。」

  不遠處的秦明旭,受了重傷,卻沒有撤離之意。

  「馮廠公為我的妻子涉險,我又怎能逃離?」

  我扶著馬車的車門,看向他。他向我堅定地搖搖頭。

  我知道,他心意已決。

  馬夫使足了勁兒,抽著馬鞭。馬車跑起來。

  「豆芽,明旭,我等你們回來——」

  山谷將我的聲音拉扯得斷斷續續。

  十八坡遠去。

  隔著雲霧,難以眺望。

  我縮回馬車,坐穩。

  櫻桃依偎著我,道:「榆娘,你放心。」

  我抱住她,看著她血肉模糊的小手,輕聲道:「等到了家,便好了。」

  她乖巧地點點頭。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秦府門前。

  我帶著櫻桃進去,吩咐僕役們喚大夫。

  未久,大夫來了,給櫻桃上了藥,包紮好。我將她抱到床榻上。她倦極,沾上枕頭,便睡去了。她睡前,握著我的手。睡眠中,打了個哆嗦。像沒有安全感的小動物。

  她畢竟只是個孩子。今晚的血腥場面,讓她受驚不淺。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

  蔦蘿未謝,纏纏繞繞,我靠在枕頭上,一聲聲地數著更漏。神居山上現時情形如何了?他們什麼時候能回來?

  幾次風把門吹得輕微作響,我赤著腳下了床,跑到門邊,往外看。

  除了茫茫的夜色,什麼也沒有。

  那廂,馮高一番激戰,慘叫聲連成一片。

  他自幼跟著曹廠公習武。一身功夫,出神入化。離鴻幻影,步步殺招。

  鄒成手下的一群烏合之眾,死得死,傷得傷。

  他恐懼地往密林處逃竄。

  馮高一躍而起,雙手如鷹爪般勾住了他。

  「你覺得你今晚走得了嗎?」

  月亮全然沒入雲層。

  四周漆黑一片。

  鄒成看不清楚馮高臉上的神情,他厭惡,恐懼,大聲道:「馮高,你這個惡魔,恐怕秦明旭進張府冒充張大人的兒子,就是你指使的!你殘害忠良!不會有好報的!多行不義必自斃!」

  張大人之死,馮高一直耿耿於懷。

  普天下的人都認為,張大人是死於他手。

  這成了他身上最大的污點。

  但此刻,他不屑跟鄒成解釋。

  從鄒成對姊姊動手那一刻起,鄒成在他心中,就與死人無異了。

  他袖中的刀片,正要發出。

  鄒成忽然喊道:「馮高,你這麼在乎祝桑榆,可想她家破人亡?」

  馮高停住。

  鄒成指著一旁的秦明旭道:「此人殺害班主的證據,我已交給了親信。今夜,我若死在這裡,明日,狀紙會立刻出現在官府!」

  秦明旭低下頭。鄒成留了後手,壓根兒沒打算放過他。

  馮高冷冷道:「我縱是將揚州城翻個底朝天,也會將那人找到。」

  鄒成斬釘截鐵道:「你尋不到的。不可能尋得到。」

  他好像握准了底牌。

  他的篤定,讓馮高略有遲疑。難道鄒成的親信,是官府中人?

  鄒成笑著譏諷道:「馮廠公這般深情,做個太監可惜了。」

  這句話像一條藏在深處的蛇,五彩斑斕,粘膩不堪,爬向馮高的心口。

  這世上好多事,尋不出因果,禁不起深究。

  他殘破的軀體,無處縫補。

  他永永遠遠也不能成為一個正常的男人。


  深情。

  這兩個字跟他有關係麼?

  他不過是一個弟弟,躲在親情這道屏風背後,護她周全。

  秦明旭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讓他去揭發吧。事到如今,我也不懼了。該怎樣,便怎樣。我認。只求廠公大人……」

  他頓了頓:「只求廠公大人,照顧好桑榆和孩子。」

  話說出口,他驀然覺得輕鬆了。

  長久以來,壓在脊樑上的石頭好似被搬去了。

  何苦要被拿捏?

  男兒敢作敢當。

  他又回到了最初那個瀟灑落拓的秦公子。

  要殺要剮,一身爾。

  馮高卻厲聲道:「不可。你不能有事。姊姊在家等你回去。」

  兩人爭執之際,旁邊的草叢中突然有悉悉窣窣的響聲,鄒成一喜,猛地掙脫馮高的手。草叢中飛出幾個蒙面人,架起鄒成,一躍而逃。

  馮高想了想,招招手,喚來一個廠衛,在其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廠衛動作輕盈,順著蒙面人和鄒成的方向追了過去。

  馮高叮囑他,緊跟鄒成,順藤摸瓜,找出證據所在,毀之。

  唯有這個法子,最為穩妥。

  能保住秦明旭。

  做好這一切,他淡淡向秦明旭道:「你快回去吧。」

  「你呢?」秦明旭問。

  「我,自是去做我該做的事。你告訴姊姊我平安無事,便好。」

  秦明旭點了點頭,踉蹌地下山。

  馮高回到山寨。

  招安之事未完,他的差事還沒有辦妥。

  天,不覺亮了。

  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地上的鮮血浸著草木。

  草木在乍破的天光中搖擺。

  天寒紅葉稀。

  空翠濕人衣。

  一切聲響,化為寂寂。只有宿鳥、蟲鳴、來鴻、去雁,曾看到這許多的糾葛,這許多的心思,這許多的紛雜,這許多的嘆息。

  我在淺眠之中,感覺到一雙手在撫著我的發。

  睜開眼,見秦明旭回來了。

  他自與我分床睡以來,好久沒到臥房了。

  我連忙坐起身來:「明旭,現時如何了?」

  他攬住我,道:「沒事了。桑榆,你別緊張,仔細傷了胎。」

  我摸了摸肚子,道:「大夫說,胎相穩著呢,不礙甚。想來,這個孩兒,一定是個十分剛強的孩兒。」

  我又問:「豆芽呢,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他輕聲道:「馮廠公說,辦完招安的事再下山。」

  我想了想,道:「也好。鄒成那邊,擺平了麼?」

  他道:「擺平了。別操心。」

  「桑榆,每一次同你一起經歷險境,我都好擔心,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將我摟得越發緊。

  我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兒,想起他為了我不顧一切的模樣,似乎好多的溝溝坎坎都被柔軟的柳絮填滿。

  我指著熟睡中的櫻桃,道:「明旭,她叫櫻桃,從今往後,她就是我們的女兒了。」

  「好。」秦明旭道。

  他根本不問櫻桃這孩子是何身份,是何來歷。我說是女兒,那便是女兒。

  一個「好」字,百轉千回,滿滿都是愛意。

  「明旭。」我喚著他。

  在這段婚姻里,他給了我萬分的珍重與愛惜,讓我再也沒有琢磨不透的熬煎。他做到了在河堤邊許下的承諾。永遠信任。永不猜忌。

  作為夫君,他盡職盡責。

  作為愛人,他用盡全力。

  我又怎能不用心待他呢?

  「明旭,今晚留在這裡睡吧。抱著我和櫻桃睡,好嗎?」我將額頭輕輕抵在他滿是胡茬的下巴上蹭著。

  從前,我沒有在他面前有過這等嬌憨之態。

  他躺下來,溫存道一聲:「好。」

  他眼中的芥蒂,一點點消散。

  好似,白雲生鏡里,明月落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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