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妙計解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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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外有刀出鞘的聲音。

  跟在後面的馮高以為我有危險,現身了。

  車簾被刀鋒挑開。

  馮高看見車內的小女孩,眉心微挑,手腕猛地一用力,刀硬生生地收回去。

  小女孩扭頭,看著馮高,帶有隱隱淚花的雙眼笑得很乾淨。

  「你來了?」

  馮高鼻腔里發出一個「嗯」字。

  小女孩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馮高的臉:「你一定是很擔心我,來接我的,對不對?不用啦。我不怕疼的。你告訴阿叔,丫頭已經長大啦,不能叫阿叔為難。」

  馮高素來很厭惡與人肢體接觸。他總覺得這個世界是髒的。人心是髒的,人的軀體也是髒的。但他此刻卻沒有撥開這小女孩的手。

  他指著我,輕聲對小女孩說:「她是好人,你別怕。」

  我問道:「豆芽,你識得她?」

  「嗯。她是山寨里的孩子,叫櫻桃。便是她,將鄭泰一行人捉住的。」馮高答。

  櫻桃。這個名字多有趣。

  豌豆斬新綠,櫻桃爛熟紅。一年春色過,大半雨聲中。豌豆。櫻桃。這個孩子像是與我有某種宿命的緣分。

  她的手依舊貼在馮高的面孔上。

  見馮高與我相識,她對我的戒備減了不少。

  「你要去見阿叔?我帶你去吧!」

  「好。」我微笑道。

  馬車往前。

  走到半山腰。

  一道隱隱綽綽的山門顯現。

  「凡山外人,進山寨,都要蒙住眼睛。」

  櫻桃謹守規矩,從懷中掏出布條,將我和馮高的雙眼蒙上。

  鐵索懸著一塊厚厚的木板,放下來。

  我們上了木板。七拐八繞。走了三盞茶的工夫,櫻桃方停住步子。

  「武通,阿叔呢?」櫻桃問。

  有個男人的聲音答道:「大當家剛剛回武陵閣歇息了。要不要我去喚他來議事廳?」

  櫻桃道:「不必了,我去武陵閣找他去。」

  「丫頭,你一個人去就好。大當家不喜外人擾他。」那男人特意叮囑了一句。

  顯然,他對櫻桃身後的我和馮高,有很深的防範心理。

  櫻桃對我們道:「你們在此處等著,我去跟阿叔說。」

  我想了想,道:「櫻桃,你跟大當家講,是祝家酒坊的祝桑榆來找他。」

  「噯——」櫻桃答應著去了。

  過了好一會子,櫻桃過來,牽著我的手:「阿叔說,讓我帶你去武陵閣。」

  馮高被武通帶去議事廳。

  我則跟著櫻桃,往東走。

  不知爬了幾座山坡,又淌過一條淺溪,櫻桃摘去蒙在我眼睛上的布。

  我睜開眼,環顧四周,被眼前奇異的美景驚呆了。

  八月中下旬,山外秋意漸濃,這裡卻滿山坡的桃花盛放。粉紅色的桃花一朵挨著一朵,擠滿枝丫,似胭脂,又似雲霞,充滿生機,映著格外幽僻的山谷,無風自婀娜。

  這裡的桃花,沒有絲毫的嫵媚之氣,倒是清冽凜然,有一種難言的倔強。

  桃花深處,有座木閣樓。

  獨眼龍聽見腳步聲,迎了出來。他站在桃花樹下,向我頷首:「祝老闆好。」

  櫻桃蹦蹦跳跳地,撲進他懷裡。

  我笑道:「大當家好。怪道這裡叫武陵閣,原來是遍種武陵花。置身於這片桃花之中,竟像是在春日一樣。」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他笑笑:「祝老闆同我一樣,將桃花喚作武陵花。多年前,我帶著幾個弟兄來神居山安營紮寨,無意中發現這塊山坡,光照持久,雨量充沛,武陵花四時不敗,便在此處建閣樓做書屋。」

  「請——」他道。

  我隨著他上了閣樓。

  滿屋子的書。

  其中不乏珍貴的古籍,名流的畫作。


  書桌上,有一張攤開的徽紙,新墨未乾。上頭寫著一行詞:小桃初破兩三花。深淺散餘霞。東君也解人意,次第到山家。

  誰能想到,這滿是書卷氣的屋子的主人是一介土匪頭子呢?

  可握刀廝殺。

  可握筆揮毫。

  這樣的人,竟甘心在山裡做盜匪。

  我站在書桌前,思索一陣,開門見山道:「大當家,我這次上山,是有事由。聽聞鄭國舅被綁,現在,大當家想必很為難。我這裡,有個主意,請大當家斟酌。」

  他聽了這話,向懷裡的櫻桃道:「丫頭,你去溪邊給阿叔舀一瓮水來,阿叔泡茶。」

  「好。」

  櫻桃去後,獨眼龍拱手道:「當著祝老闆,我不說虛言。我們沒有想著要綁鄭國舅,這是一個誤會。他現在受了驚,在地窖里說話顛三倒四,怨氣衝天。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塊燙手山芋,我竟不知如何丟開手才好。這個關頭,旁人若說什麼,我必不信。但祝老闆,我是信得過的。祝老闆既有妙計,還望賜教。」

  我將腹中推敲半日的話,如此這般,細細說與他聽。

  他沉思片刻,拊掌道:「好。便按祝老闆說的做。」

  「今夜行動。」

  「嗯。」

  閣樓的窗台,吹進來幾縷風,書桌上的那幅字掉落在地。

  他低頭撿起,道:「祝老闆,我……有個不情之請。」

  「大當家但講無妨。」

  「朝廷招安,前路不明。馮廠公奉旨而來,不日便要將山寨中所有人登記造冊。這渾水,我既攪了,也說不得什麼。是風,是雨,我不怨。但,我放心不下櫻桃。」

  他緩緩擡起頭,看向我,道:「她爹娘跟了我八年,在西坡嶺與韃子廝殺時,雙雙陣亡了。我虧欠她良多。實不忍她再有什麼磨難。我想請祝老闆收養她,給她一個良民籍。讓她遠離打打殺殺,刀光劍影,過普通人的生活。」

  我沉默一會兒。

  他道:「祝老闆是否覺得這個請求過於唐突?」

  「我答應你。」我鄭重道。

  我知道他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那便是在這場招安里死去。

  元末明初,浩浩蕩蕩一部《水滸傳》,早已寫盡了招安的結局。

  他忽地雙膝跪地:「多謝祝老闆。丫頭,就拜託你了。」

  我連忙攙起他。

  這時候的他,以為櫻桃跟了我,是最好的歸宿。其實,到最後,民與匪,又有什麼區別呢?亂世之中,安穩,是不可能的。

  櫻桃捧著一瓮水,從外頭走進來。

  獨眼龍沖她招招手:「丫頭,你過來,給祝老闆磕頭。從此,你便是她的孩子了。」

  櫻桃小臉兒煞白:「阿叔,你不要我了麼?」

  獨眼龍以命令的口吻道:「你闖了禍,不宜再留在神居山。隨祝老闆去。」

  「我不。」她咬咬牙,跑了出去。

  獨眼龍看著她的背影,憐愛又不舍。

  深夜。

  幾個「韃子」喝得酩酊大醉,往地窖里走去。

  馮高、獨眼龍,蒙著面,帶著幾個人,在地窖中裝模做樣地與「韃子」打鬥。

  關在地窖中的鄭泰,見有人來救他,大喜。

  他嚷嚷著:「快!捉住賊寇!」

  倏爾,一個「韃子」從懷裡掏出煙霧棒,點燃。地窖里頓時瀰漫了濃霧,嗆人得很。「韃子」們逃跑時留下了要緊的東西:一頂蠻族頭盔,一枚韃子軍中的腰牌,和一根狼牙棒。

  獨眼龍趕緊上前,解開捆綁鄭泰的繩子。

  「草民來遲,叫國舅爺受驚了!」

  說完,背起鄭泰便跑。

  馮高等緊隨其後。

  黑暗中,跑了二十多里路。

  在深山中繞來繞去,繞得鄭泰眼花,連連問道:「這是什麼鬼地方?」

  又過了約莫兩刻鐘,獨眼龍才將鄭泰放下。

  議事廳中,滿是舉著火把的土匪。


  「國舅爺,咱們現在,可算是安全了。」獨眼龍道。

  他吩咐手下:「快!殺雞宰羊,準備美酒,給國舅爺壓驚!」

  「這……這……」鄭泰雲裡霧裡:「綁本爵爺的……不是土匪?」

  馮高忙道:「怎可能?咱家在山寨里盯著,苦等國舅爺來。若非傍晚下山,得知國舅爺不在府中,咱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國舅爺也在這神居山。」

  有人將蠻族頭盔等物呈上。

  鄭泰思忖道:「既不是土匪,那便是韃子了……難道,揚州還有殘留的韃子餘部?」

  馮高道:「國舅爺聰穎至極。可,咱家想不明白,韃子為甚要跟國舅爺過不去呢?難道,八月初三那晚,倉庫的事,有什麼貓膩?韃子是受了算計,想……報仇?」

  一句話,戳到鄭泰的痛處。

  他當然不願意讓旁人知道八月初三的隱情,鄭家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戲碼。

  「馮廠公當真是疑心太重!太重!」鄭泰打著哈哈道:「韃子詭計多端,想害本爵爺,還需要什麼理由不成?」

  獨眼龍附和道:「國舅爺所言極是。」

  飯菜端上來。

  鄭泰撕了一大塊肉啃著:「罷了,罷了,若讓萬歲爺知道本爵爺被韃子捉住,難免又是一番指責。我姊姊臉上也沒有光彩。便當沒有這回事吧!咱們還是說招安,說招安……」

  馮高做出極為難的神態,半晌,方勉強道:「那,咱家便聽國舅爺的吩咐吧。」

  獨眼龍跟著道:「聽國舅爺吩咐。」

  鄭泰用油乎乎的手,在空中劃拉一圈兒,道:「你們還算懂事。」

  這件事,就這樣矇混過關。

  幸虧,綁鄭泰之時,土匪無一人露面。

  幸虧,神居山地形複雜,如迷宮一般。

  幸虧,鄭家本就做了虧心事,不敢深究。

  幸虧,土匪們保留了少許與韃子作戰時的戰利品。

  三更時分,山寨一片寂靜,我向獨眼龍辭行。

  他送我到山門外,看著我上馬車。

  大樹後頭,躥出來一個小小的人影。

  櫻桃來了。

  她跪在我面前,磕了個頭,喚我:「榆娘。」

  她還是將獨眼龍的話放在心上的。

  她是個聽話得讓人心疼的孩子。

  「阿叔,我聽你的,我跟榆娘走。」她很認真地對獨眼龍說。

  獨眼龍點了個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阿叔,你知道的,丫頭是最聽話的。你讓我去哪兒,我便去哪兒。你要開開心心哦。不要喝冷酒,我讓武通叔看著你哦。我晌午到山上采了很多你愛吃的菇子,給你做下酒菜。阿叔,你跟人打架的時候,打不贏就跑啊。聽到了嗎?打不贏就跑。」她一邊想,一邊說。

  原來,她那會子從武陵閣中跑出去,不是賭氣,而是為獨眼龍采菇子去了。

  她沒有真的想違抗他的命令。

  她只是想最後為他做點事。

  獨眼龍笑了笑:「聽到了。」

  櫻桃一步步走近我。

  我伸出手,拉她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飛奔。

  我拉開車簾,回頭看,獨眼龍站在原處。

  七尺高的漢子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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