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心裡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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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明旭辦了一桌中秋家宴。

  特特將蔡青遙請了過來,坐在席首。

  祝西峰和花練也來了。

  他握著我的手,迎客。

  飯桌上,他細心地給蔡青遙布菜,給我盛湯,笑著招呼祝西峰和花練吃羊腿。

  「這羊腿是城中的胡商用快馬從草原運來的,一路上,冰塊就用了十來桶。滿揚州城,再尋不到這樣鮮的羊肉了。西峰,花練,快嘗嘗。」

  他熱情,周到。

  人前,他與以往沒什麼不同。

  但只有我知道,他握著我的手時,手心的僵硬。

  他不肯直視那日的瘡口。

  越若無其事,越銘心鏤骨。

  戲台子上,戲子咿咿呀呀地唱著《繡襦記》。

  「錦屏空把青春賤,百歲流光箭離弦。青春一去遲暮感,桃花人面悵當年。孽冤解脫休留戀,莫聽潯陽商婦弦……」

  蔡青遙聽著這戲詞,惶惶然,有些傷感。

  她隨著戲子,念著唱本:「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外蜀江前。」

  須臾,她問我道:「桑榆,高兒幾時回來?」

  我道:「回母親的話,大約就是這幾日了。」

  她點頭。

  席半,小音捧來熱毛巾。

  眾人擦臉的當兒,蔡青遙對我說:「桑榆,你跟旭兒,怎麼了?」

  我笑道:「我與他很好。昨兒,三清觀的老道來府里化緣,那老道說,我腹中的胎兒將來是個大人物。明旭說,大人物小人物沒要緊,孩子平安就好。我亦是如此想。」

  蔡青遙道:「我怎麼覺著,旭兒有點不對勁。」

  到底是母子朝夕相對廿多年。

  她了解他。

  我低頭道:「母親,沒什麼的。拌了幾句嘴。舌頭還碰牙齒呢,夫妻過日子,哪有不磕碰的。」

  她悵然道:「桑榆,你們既能走到一處,做了夫妻,便是難得的緣分。這世上許多有情人,連在一處都是奢望。想拌嘴,都沒處拌去。你是個明白孩子,應該知道,旭兒對你的感情。有什麼坎兒,得邁過去。珍惜彼此,白頭到老。」

  我俯身道:「母親說得極是。」

  她眼圈兒紅了。

  「高兒也不希望你的日子再起波瀾了。」

  我忙將帕子遞給她:「母親萬勿傷懷,孩兒知道該怎麼做。」

  戲終。

  宴席散了。

  秦明旭將蔡青遙送回青岳館。

  祝西峰和花練回了祝府。

  我回到房中,將《桃花溪》攤開。

  這幅畫,輾轉多日,終是快要畫完了。

  畫中的葛衣女子,身邊站著一個青衫公子。那青衫公子,高挑秀雅的身材,眉目清秀,眼神飄逸,舉手投足,倜儻瀟灑。天邊晚雲漸收,淡天琉璃。一樹一樹的桃花,開得宛如仙境。花瓣落在溪水上,漂到遠處。漁船上停著一隻飛鳥。

  我將畫著了色。

  外頭傳來腳步聲。

  秦明旭回來了。

  他熟稔地往西廂房走去。

  他獨自睡在西廂房已經十幾日了。

  這些天,他該有的關心不曾少,該有的照顧亦不曾少,卻不肯與我同榻而眠。

  屋檐下的風,來了又去。秦府的桂花開得馥鬱熱鬧,滿府飄著清香。他和我,隔著兩道門,做最疏離的夫妻。

  最後一筆落下。

  畫成。

  我想了想,揣著畫,往西廂房走去。

  門沒有拴,是虛掩的。

  好像,它一直默默地等著我來推開。

  床榻上的人聽到動靜,被褥略動了動,卻沒有作聲。

  我點了燈。

  屋裡有了亮光。

  「明旭,我有件東西,給你瞧瞧。」我道。

  他還是沒有作聲。


  我捧起畫,走到床邊,推了他一把,笑道:「今兒月亮又大又圓,你睡這麼早,豈不是辜負了好月色?《桃花溪》,我畫完了,打算送給你。」

  他睜開眼,想說什麼,又斂了口,很小心地不肯流露出歡喜的神色。

  我拱手,行了個男子的禮節,道:「小的作畫,辛苦多時,秦老闆就不賞幾個錢?」

  我佯裝要將畫往燭台送:「既秦老闆不喜,便燒掉吧。」

  他起身,嘆息道:「我寧肯你將這屋子一把火點了,也不願你燒這畫。」

  我笑:「偏不。畫不點,屋子也不點。我自己的畫,我自己的屋子,我自己的相公,憑什麼要點了去?」

  他看著畫上的人,畫上的景,眼眶濕潤。

  他捧著畫,看了一遍,又一遍。

  足足有一刻鐘,才放下。

  他從枕下摸出一張紙,遞給我。

  我道:「這是什麼?」

  「你剛剛不是問,秦老闆怎麼不賞幾個錢麼?喏,這就是。」

  這不是普通的紙。是公文。選祝家花釀為貢酒的公文。

  有了這個,祝家的生意會更順暢,祝家花釀的名頭會更大。

  他一定是為這個奔忙很久了。

  他道:「江南織造局的絲綢,我今年多上繳了兩萬匹。這是織造彭大人許我的獎勵。」

  燭火舔著黑夜。

  從開始,到現在,他一直在幫我。縱便是與我有嫌隙的時候,他心裡想的還是我。

  他把祝家的事,當作自己的事。

  「明旭。」

  我喚了他一聲。

  他看著我,眼裡有傷,有愛,有無奈。

  「桑榆,這十幾天,我想了很多很多。這個親,是我要成的。孩子,是我酒後迷情有的。這一切的起因,都是我。我又怎能責怪你?可我不知為何,就是過不去我自己這一關。我不敢去面對好多殘酷的事實。越是緊急關頭,危機時刻,越是能看明白的事實。」

  他自嘲地笑笑。

  「我不是個磊落的人,唯一的好處,就是愛你。我希望你也愛我,哪怕沒有這樣多。」

  「明旭——」

  他伸出手,將我額前的發捋到耳邊。

  「桑榆,你去歇息吧。」

  我輕聲道:「你還是不肯回房麼?」

  他吹熄了燈,重新躺下,抱著《桃花溪》,閉上眼。

  良久。

  我走出西廂房。

  月圓如鏡。

  月華如洗。

  庭院潔白,如籠輕紗。

  一個身影閃到我面前:「姊姊,中秋快樂。」

  他來了。

  比我預料得早一些。

  我伸出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額:「又不走正門。」

  他薄薄地笑笑:「我不肯興師動眾的,一大群人擁著。我不過是想來找姊姊罷了。」

  「你呀,前番那樣大的動靜,將姊姊嚇壞了,生恐你出事。」

  他摸了摸我的肚皮,道:「讓我瞧瞧豌豆。」

  須臾,他擡起頭,眼裡落了滿月。

  「姊姊,你只需記得,除了你和母親,沒有人能真的傷害到我。」

  馮高這次來揚州,是帶著聖旨來的。

  萬歲命他去神居山招安,並,命鄭泰協助。

  萬歲之意,無非是這次鄭家犯了眾怒,表面上,是想讓鄭泰將功補過。私心裡,是覺得馮高一定能將此事辦妥,讓鄭泰跟著一起,白撿個功勞。

  到時候,朝堂上說起來,也不算偏袒外戚。

  馮高身為萬歲的親信,自然是無法拒絕這樣的要求。

  我道:「豆芽,姊姊覺得,那獨眼龍,不像是會被招安的樣子。」

  「不管怎麼樣,他已經引起了萬歲的注意。招安,比剿匪強。我且去走一趟再說。」

  「也好。你注意安全。」


  「姊姊放心。」

  翌日一早,馮高便去了。

  鄭泰磨磨蹭蹭,穿上最奢華的衣裳,坐上八人擡的轎輦,在街上走一路,停一路,恨不得讓全城的人都知道他要去辦大事了。

  馮高已尋到了山寨,他才剛到山腳下。

  秋老虎,曬人。鄭泰本想在樹蔭下歇著,橫豎,樣子已經做足了。但鄒成勸他,好歹得往山寨去一趟。不然,萬歲想論功行賞,都找不到由頭。

  鄭泰上山,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出了事。

  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臉蛋圓圓的,眼睛水汪汪的,閃著機靈的光。她在高高的樹杈上坐著,看見鄭泰一行人,朝天發出幾聲暗號。

  一張巨大的網,落下來,將鄭泰所坐的轎輦套住,猛地一拉。

  轎輦迅疾地被拉到密林中。

  鄭泰的隨從們連忙朝著轎輦的方向趕,噗通噗通,盡數掉進深深的陷阱里。

  小姑娘像猴子一樣,從樹杈上爬下來,拍拍小手,道:「告訴阿叔,我捉了大魚嘍。」

  大魚,是土匪中的黑話。

  意思就是,綁了大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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