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懷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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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離我三尺的距離。

  沒有往前。

  他的眼裡,月落烏啼。

  四更,他躺在我枕邊時的那無比赤誠的光亮,黯淡了。

  濃而密的眼睫,結了霜。

  屋裡的僕役丫鬟們都退下去了,只余我和他兩個人。

  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三尺的距離,這樣長,這樣長。

  「昨晚,浮梁客商的酒,好喝嗎?」

  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語裡,已不自控地帶了三分譏諷,七分質疑。

  「沒有你釀的酒好喝。」

  他還在撒謊。

  事到如今,他還在撒謊。

  胸腔的怒火蔓延出來,燒成一片。我將屋角的樟木箱子尋了出來,猛地擲在地上。香爐、牡丹畫、舊帕散落一地。

  我眼淚洶湧地落下來:「馮高若遇害,你覺得我們還能圓滿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幫鄭家,我也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我們已經成婚了,你就算不為我著想,難道不為我腹中的孩兒著想嗎?」

  他終於邁了步子,慌亂地撿著舊帕和牡丹畫,生恐它們被風颳走了。

  「桑榆,你明明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我珍藏的念想,怎麼忍心?」他的聲音那麼悲傷,面孔卻是平靜的。

  他坐在地上,抱著膝,看向我,道:「桑榆,你從來不曾信過我,對不對?如果是程淮時,你會這樣嗎?」

  我一下子懵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這句話,將我和他都推到極難堪的境地。

  「你昨晚去了鄭家的倉庫,對不對?」

  「對。」他答得很乾脆。

  「那你為甚要騙我,你去跟浮梁的客商飲酒了?」

  「我沒有騙你。與浮梁客商飲酒在前,去倉庫在後。」

  他將樟木箱子扣上,用手掌一遍遍摩挲著。

  我站在他面前。

  動彈不得。

  「你將廠衛帶去了倉庫,是,還是不是?」

  「是。」

  明明八月初,江南仍舊暑熱,我卻覺得寒涼。

  獨眼龍沒有看錯。

  我也沒有猜錯。

  我嗓子眼兒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半晌,艱難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低頭,一字一句道:「這件事,馮廠公知情。」

  「怎麼會?他怎會留這樣的把柄在鄭家手上……」話說半句,我覺得不妥,硬生生斬斷。

  他既如此篤定地說馮高知情,興許此事另有隱因。

  我不該再用質問的口吻同他說話。

  世間萬般親緣,最難是夫妻。至親,至疏。至遠,至近。

  就像琉璃盞。有光亮的時候,美輪美奐。落在地上,便是破碎不堪。

  「桑榆,很久以前,我便跟你說過,軍國大事,廟堂籌算,君其不與,何所知。這件事很複雜,我看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但,馮廠公是最明白不過的。我想,他一定謀好了計策應對。之所以沒有告訴你,一則,馮廠公怕你孕中憂心,於胎兒有礙,特囑我不要講;二則,事關重大,知道的人越少,便做得越逼真。便是連那兩個廠衛,都沒有告訴。」

  他苦澀地笑了笑。

  「我想了很多種你的反應,但沒有想到是這樣。桑榆,也許,我真的錯了。我高估了我在你心裡的位置。」

  他起身,像一棵霜雪掠過的樹。

  一步一步,移向門外。

  小音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外,見他走出門,忙道:「姑爺,您跟小姐新婚燕爾,莫要置氣。不值得。天大的事也不值得的。夫妻和睦最重要。小姐縱是說錯了一句半句,您就當風過耳,過了便過了。」

  他輕聲道:「我沒有置氣。小音,好好照顧小姐。廚房裡我燉了燕窩,約莫過三刻鐘,就好了。你晾溫了,端給她喝。放一匙糖便好。」

  大夫說過,我孕中不能吃得過甜,他記得深刻。

  他大踏步走到庭院。

  我趕出來,問道:「明旭,你去哪兒?」

  「江南織造局的五萬匹絲綢,今日裝船交貨,我需去看看。」他道。

  青色的衫子,在日頭底下,似運河流淌的水。

  他轉過身來,補了一句:「是真的。」

  這三個字,濕透了屋檐。

  自與他相識,我第一次覺得,我與他之間,隔了煙,隔了霧。

  他走遠了。

  小音扶著我,到房中坐下。

  「小姐,姑爺脾氣真好。您抽他一巴掌,那樣狠,他都沒跟您說一句重話,臨走還不忘交代給您燉的燕窩。」

  是,他沒有跟我說一句重話。

  我倒希望他理直氣壯地與我吵一架。

  憤怒,在臉上。

  失望,卻在心裡。

  我的懷疑,我的一巴掌,我毅然決然摔到地上的樟木箱子,在他心裡劃了重重的傷口,也在我們的夫妻感情上劃了重重的傷口。

  如果是程淮時,你會這樣做嗎?

  他問出這句話來,一切便都不一樣了。

  若道春風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來。

  在忐忑不安中過了幾日,驀然聽說,鄭家倉庫被盜一事,有了驚天的逆轉。

  萬歲爺不僅沒有責怪東廠,反倒在鄭家上奏的摺子上批了句話:捕風捉影,再不可爾。謀逆二字,豈能輕言?

  鄭貴妃等待的馮高倒霉的情景,並沒有出現。

  萬歲連審案都不曾。

  鄭家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萬歲爺的疑心,素來深重。怎麼這回,在現場捉了兩個廠衛,事實當前,萬歲爺卻輕輕揭過呢?

  所有人都不知道,在這件事發生前,馮高早就跟萬歲爺密奏過了。他說,鄭家的家廟,是因運河泄洪被毀,此次修建,應倍加重視,東廠得到情報,北方韃子因糧草短缺之故,對這筆修廟錢款動了心思,不可不防,他在揚州留有兩個廠衛,暗中時時偵察,一旦有變,馬上就近調軍滅寇。

  萬歲爺允了。他告訴馮高,此等軍國大事,不能漏了風聲。

  所以,廠衛出現在倉庫,萬歲早就知道了。

  鄭家不經上報,這樣大張旗鼓地將廠衛扣下,鬧得沸反盈天,只顯得他們心胸狹窄,排除異己。

  八月初三那晚的鬧劇,馮高不僅知情,他壓根兒就是一個下棋人。

  棋子走到哪一步,全在預料之中。

  鄭家自以為計高,找了一夥子人冒充土匪,再讓秦明旭去喊來廠衛,坐實東廠通匪、意圖不軌的假象。

  卻沒有想到,這是一個計中計。

  秦明旭輾轉之中,做了個決定。他將鄭家命他做的事,告訴了馮高。

  馮高知曉後,讓他照做,莫要引起鄭家懷疑。

  於是——

  序幕打開,鑼鼓敲響,新月清平,一齣好戲。

  更為嚴重的是,那晚,韃子確是來了。

  鄭家揪住廠衛不放,錯過了滅寇的大好時機。

  鄭家雇的那伙冒充土匪的人,被韃子殺了,棄屍西坡嶺。

  韃子剝去了他們的衣裳,來劫倉庫。

  攔阻韃子的,不是朝廷官兵,不是鄭府家丁,竟是真的神居山土匪。

  疑雲重重。

  迷幻深深。

  鄭家所謂「通匪」中的神居山的土匪,不僅沒有劫倉庫,陰差陽錯,反倒護住了倉庫。

  神居山匪首獨眼龍,緊急率部一千餘人,與韃子血戰西坡嶺。

  鐵漢勇猛,死不旋踵,獨眼龍高喊一聲「殺——」,神居山的兄弟們沖了上去,西坡嶺塵煙瀰漫,死屍伏地。

  獨眼龍一戰殺韃子百餘人,生擒百餘人。

  其中,有一人,正是韃靼軍中的猛將阿古拉。

  獨眼龍立了潑天大功。

  雖鄭家言之鑿鑿,稱其為悍匪,但,馮高命廠衛查清之後,稟報朝廷,並將戰俘獻上,文武百官俱驚。

  綠林土匪竟有此等報效之心。

  與寇戰,不畏死。

  萬歲下旨,命馮高親自前往神居山招安。

  馮高到揚州那晚,中秋月圓。

  碩大的滿月,像淚珠。蕭索,淒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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