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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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做出這簪子的匠人,必是心思巧、念過書的。或是附近鄉里科考不第的秀才也未可知。雕琢、刻字,要花上許多的工夫。豆芽,你該多給些銀子與人家。」我撫摸著竹簪上的同心結。

  「姊姊放心,給了……十兩銀子。」馮高道。

  裡間,蔡青遙早已睡了。

  天際一顆流星划過,像河裡濺出的一滴水花。

  外頭起了風,將門窗吹開。

  馮高上前,細細將門窗掩好,又走到內室,給蔡青遙加了層毛毯。

  我道:「時辰已很晚了。豆芽,你明日還要趕路回京,歇著吧。姊姊去了。」

  他從身上將黑袍取下,披在我身上。

  「夜裡風大,姊姊莫受了涼。」

  黑袍上,有金線織就的幾個字:宮廷敕造大明東緝事廠督公。

  他看著我,道:「姊姊,我走之後,恐那鄭泰再來騷擾你,有這件黑袍在,他會有所顧忌。我會以監察河運為由,留兩個廠衛在揚州。我已交代下去了,姊姊若有事,就去河道司衙門找他們。他們會飛鴿傳書與我。鄭貴妃雖得勢,但總要給東廠、給司禮監幾分薄面。」

  我點頭。

  「豆芽,你在京中好好照顧自個兒。」

  他看著我上了馬車,將籃子裡的餅取出一個,咬在口中。

  「好。我等著卸官歸來,日日吃姊姊做的餅,喝姊姊釀的酒。」

  人生聚散常如此,相見且歡娛。

  他單薄而頎長的身影,站在青岳館的門口,與夜色融到一處。

  我們每一次的相見,他都歡天喜地,每一次的告別,他都用盡全力。

  翌日,馮高帶著新定駙馬梁邦瑞去了京城。

  梁府被紅色的綢布圍了起來。

  揚州城裡不少人趕去梁家恭賀。

  一朝成了天家婿,便是皇親。梁家老爺長袖善舞,與八方來客周旋。其中,與鄭家走動得尤其親密。鄭泰幾乎日日都去梁府,儼然在與梁老爺籌謀商談著什麼。

  祝家酒坊,鄭家的訂單尤其多。

  鄭泰自在運河邊飲了祝家酒,情有獨鍾。命手下所有的青樓妓館、地下賭莊,都用祝家酒做客飲。

  夥計們一車車的花釀運過去,一沓沓的銀票收回來。

  我在記帳的時候,心裡總有隱隱的不安。

  鄭泰欺男霸女,橫行一方,如何上次在柜上吃了馮高的鱉,就這麼忍氣吞聲,絲毫動靜都無,反倒更加眷顧祝家?

  這不似他的做派。

  我命夥計們倍加小心,凡是運過去的酒,做好標記,讓那邊負責的人當面驗查,簽字,方妥。以防止,不留神間,他們在酒上做文章。

  夥計們道:「東家,您多慮了。我們每回去,鄭國舅手底下的人都客氣著呢。他們說,鄭國舅吩咐了,要對東家您格外關照。」

  一個花花太歲的「格外關照」,並非好事。

  我喝命夥計們道:「無論如何,小心駛得萬年船。」

  「是。」

  初六,花練從山裡回來,曬黑了不少。

  祝西峰坐在門墩上,老遠看見她,便咋呼起來:「死丫頭,你可是回來了!小爺還以為,你在山裡被狼叼去了呢!」

  花練瞪了他一眼。

  他嚇得連忙後退幾步:「你你你,你別想放蛇咬我,我姊姊在裡頭等你呢……」

  花練不發一言,悶頭進來找我。祝西峰顛顛地跟在她屁股後頭。

  「東家。」花練喚我。

  我笑:「在家裡,農事還順利吧?」

  她點頭,黝黑的面龐上帶了幾分不自在:「順利。就是村裡的族老說,給我說門親——」

  她話還沒說完,祝西峰插話了。

  祝西峰聽得「說親」二字,忙損道:「就你?還嫁人?誰願娶你這樣的婆娘?長得難看,黑乎乎的,掉進炭堆里便尋不見了。人又凶,不曉得伺候丈夫。嫁了人,三天不到,便要被休回家。還是莫要丟那個人了……」

  花練聞言,挽起袖子,摩拳擦掌。

  祝西峰見狀,拔腿就逃。


  花練將他攆得滿院子跑。

  祝西峰鬼嚎鬼叫。

  府里的僕役們偷笑著。

  少頃,祝西峰挨了揍,花練進來。

  我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著一盞明前。

  我道:「方才說到哪兒了?」

  花練道:「說到村裡的族老要給我說親,我拒了。我不想成婚。就想跟著東家學本事。」

  她頓了頓,道:「東家,我從山裡回城的時候,路過亂葬崗子,瞧見一個人。」

  「誰?」

  「程家大少爺,程滄時。他去亂葬崗子,給那個害東家的女人收屍。」

  王玉珍前番在大牢里被乞丐們活活兒打死。她本就是個罪人,官府便將她的屍首隨意丟去了亂葬崗。

  程家老夫人早已發過話,不許程滄時給她收屍。

  他竟還是瞞著老夫人,偷偷地去了。

  我道:「程滄時與王玉珍十來年夫妻,還是有情分在的。人既已死了。他要收屍,便隨他吧。」

  「是。」

  我向花練道:「身邊習慣了有你。這幾日,你不在,我總是像缺了左右手。」

  她不吭聲,走近兩步,偎著我。

  她忽然看到了我頭上的髮簪,緊緊地盯著。

  我問道:「怎麼了?」

  她想了想,搖搖頭:「沒什麼。做這簪子的明玕竹,我們村里便有許多。」

  陶潛有詩云: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瑤流。

  這竹子竟有如此雅致的名字。

  我笑道:「說不定,賣竹簪的匠人,便是你們村的先生呢。馮廠公給了他十兩銀子,你們先生兩年的柴米錢就不愁了。可好好兒給孩子們教書。」

  花練低頭,沉默一會子,道:「東家,西街口有筆帳,說了初六交銀,我得去收了。」

  我點頭。

  她放下香囊,走到門口,回頭,看向我,道:「東家,我心裡有事不明白。但我想,我以後會明白的。」

  我會錯了意,道:「西峰那孩子,是頑劣些。你教訓他,我沒有意見。他該好好受管教的。」

  花練沒有再說什麼,徑直去了。

  黃昏的時候,我在酒坊盤點,鄭國舅來了。

  他好幾日沒來,一見我,便神神秘秘道:「祝老闆,有件事說與你。」

  我沒有擡頭。

  他趴在櫃檯上,道:「關於秦明旭的,你不想聽嗎?你不是跟那小子很是熟絡麼?」

  我停下手中的活計,道:「何事?」

  「你聽說過春香院的梨落沒有?」

  梨落,揚州第一名妓。聽聞她有個奇妙處,柔如水,嫩如棉,男子近身,如臥雲端,忘乎所以。

  一夜,千金。

  鄭泰見我沒有開口,伸出一根手指來,憤憤道:「那秦明旭,平日裡慣會在祝老闆面前獻殷勤,裝得人模狗樣的。祝老闆打量他是個正經人呢?呸!背地裡還不是個衣冠禽獸!他晌午進得春香院,到這會子還沒出來。跟梨落在房裡,門兒緊關著,都不知顛鸞倒鳳多少回了!」

  「別胡說。」我道。

  秦明旭雖孟浪,但風流不下流,當不至此。

  他不會一邊與我走得近,一邊狎妓。

  鄭泰信誓旦旦,道:「祝老闆不信?我鄭泰指天發誓,沒有撒謊。」

  「你又如何知道?」

  「春香院本就是我鄭家的產業啊。我聽下人們說起這回事,本想替他瞞著,不叫祝老闆傷心。可一想,祝老闆是何等剛烈的人兒,若是受了欺騙,可就不好了。祝老闆覺著,我鄭泰家有八房妻妾,不是個正經人,秦明旭比我正派。這可就錯了。我鄭泰好色,都擺在明面上,不似有些人,明著一碼事,暗著一碼事……」

  他道:「我帶祝老闆瞧瞧去,叫祝老闆落個明白!」

  我沉吟了一會子,隨著鄭泰去了。

  這件事古里古怪,我擔心秦明旭被鄭泰所害。

  一路到了春香院。

  鄭泰帶著我,上了二樓,指著最東側的一間房。


  那門首上掛著「梨落」的沉香牌。

  房門果是關著。

  鄭泰一副篤定的神情,開了門,進去——

  一個美艷的少女,身著若有似無的薄紗,體態婀娜,躺在床榻上。那等媚態,便是連我這女子看了也面紅耳赤。

  房中除了她,無有旁人。

  窗戶是開著的。

  鄭泰見狀,怒斥道:「怎麼回事!」

  那少女迷迷糊糊從床榻上起身,看了看床邊,忙道:「國舅爺,奴婢不知是怎麼回事啊!那秦公子,明明是進了房,還與奴婢飲了酒……」

  鄭泰一腳踢過去:「廢物!」

  我轉身,離去。

  鄭泰猶在身後喊著:「祝老闆,祝老闆,祝老闆……」

  回到酒坊來。

  夥計們稟道:「東家,秦少爺來了,在後院等您。」

  我走到後院那間小屋,他坐在裡頭,腳受了傷。

  我輕聲道:「跳窗了?」

  「嗯。被牆下的荊棘颳了下,不要緊。」

  他眼中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歡悅:「桑榆,你真的去捉姦了,我很開心。你……是在意我的。」

  我取了布條,給他包紮。

  他道:「天盛樓給鄭家供綢緞,鄭泰今日尋了個由頭,叫我過去。我一進門,他便從外頭鎖上了,我……」

  「你不必解釋,我信你。」

  「我身上落了什麼污名,不要緊,我一點兒都不在乎。我只是怕你失望。」

  他伸出手,將我額前的發捋開。

  「桑榆,我們成親吧?」

  我緘默。

  小屋內沉寂了。

  「成親」二字,對我是那樣突然。我自以為有重新開始的勇氣,但對這兩字,本能地,萬般抗拒。

  秦明旭打破了尷尬,張羅著喚花練拿酒來。

  這一頁輕輕掀過。

  在江南的歲月從百花盛開的馥郁中流過時,四月,京城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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