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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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芽——」

  我起身,趕上去,道:「你若有什麼事情,一定不要瞞我。」

  「我知。」

  他將手放在我的肩上:「姊姊,水至清則無魚。四時清醒,不如一晌酒醉。往昔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不拘什麼人,只要做的事,沒有傷害到你,都不要緊。我都可以不計較。我還是那句話,你快樂,比什麼都重要。」

  「我不明白。」

  他笑著,打岔道:「我這回要在揚州待一段時日,可以好好陪伴母親和姊姊。」

  「是有公務在身麼?」

  「是。」

  他負手道:「陛下的胞妹平寧長公主,到了婚嫁之年。慈聖太后與陛下決定為她擇婿,將此事交給了司禮監。我手下的人擬定了幾個人選,我這次來,便是要敲定此事,將新駙馬帶回京城完婚。」

  大明祖制,駙馬須從平民或低級官吏家庭中選取。且子弟被選中的人家,近親中便不能再出仕為官,即使已經做著官的,也得辭回家。《明世宗實錄》有載:累朝以不許王親除授京職,蓋亦防閒之道宜然。

  我想起在宮中做畫師的時候,見過這位平寧長公主。她梳著流雲辮,依偎在太后身旁,甚是嬌憨。

  「平寧長公主是太后心坎兒上的人,這一關,你須好好把住。」

  「嗯。」

  他一飛身,去了。

  小音捧著溫水過來,我梳洗畢,上了榻。

  秦明旭今晚說的那些話,隨著帳幔繞來繞去。我竭力把它煎作藥,敷在心口。

  然,入了夢,我依然看到程淮時。

  他在一個我怎麼都闖不進的迷宮裡,水深火熱。

  「夫人,你別過來,別過來——」他大聲地嘶喊著。

  我伸出手,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翌日,我去了柜上,剛打開門,便來了客。

  是鄭國舅。

  他穿著一身兒石粉色的紵絲衣裳,抱著手,身後領著一大群僕役。

  「昨兒,這祝家酒坊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揚州城裡可是傳遍了。祝老闆,你好手段吶。我就喜歡有手段的女子。」

  「國舅爺要買酒,便進來,莫擋著門。」

  他站在門外,掃了一眼左右,大聲道:「我偏要站在門外。我這是給你站台呢,你連這都看不出來?我鄭泰,大張旗鼓,來你這兒買酒。那些說什麼祝家酒里有罌粟粉的謠言,該不攻自破了!我說好的東西,誰敢說不好?」

  花練上前。

  他下意識往後退一步:「你,你,你要幹什麼?我說,祝老闆,狗咬呂洞賓,你不識好人心啊!我可告訴你,我今日帶了雄黃,你要敢放蛇,我也不怕!」

  他手下的那些人作勢要過來。

  我道:「國舅爺,花練這是請你進來呢。你慌什麼?」

  花練板著臉,道了聲:「請——」

  鄭國舅理了理衣領,咳嗽一聲:「誰慌了?笑話!」

  遂,大模大樣地走進來。

  他手下的人交付了銀票,我命夥計們將酒搬到他的馬車上。他卻趴在櫃檯,不肯走,與我磨牙。

  「祝老闆,你喜歡聽戲麼?揚州城裡,新進來了個徽戲班,唱的《南柯記》是一絕。」

  我不理會他。

  他自顧自唱著:「願玉軟香溫恆不老,年年此日,捧霞觴共醉葡萄……」

  我打斷他:「國舅爺既喜歡《南柯記》,豈不聞這齣戲裡,有一句詞最妙。」

  「哪句?」

  「諸色皆空,萬法唯識。」

  他有些訕訕的。

  過了會子。

  他涎臉道:「祝老闆一介女流之輩,開門做生意,難免有人來鬧事。難道,你就沒想過找個人依靠依靠嗎?」

  「我已有了未婚夫婿。國舅爺切勿再失言。」

  「你休要哄我。我已知道了,你與秦明旭無有婚約。再者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跟了我,便是皇親國戚,豈不比跟個商人強百倍?我相貌堂堂,中饋乏人……」他趾高氣昂地說著。


  「國舅爺家裡已有八房妻妾,何來中饋乏人一說?」我低頭記著帳。

  他道:「花開一處,才是繁春。我不嫌棄你,納你做第九房妾室。夫人不善理家,我將家裡的內務交予你管,何如?這自當成為揚州城的一段佳話。」

  「鄭爵爺想聽什麼佳話?馮某盡可說與鄭爵爺解悶。」

  一個聲音由遠及近。

  馮高來了。他面色無波地打量著鄭國舅。

  鄭國舅認出了他,知道他是如今甚得聖心的「都領侍」,有幾分忌諱,臉上霎時浮出客氣的笑容來:「前幾日,貴妃娘娘來家信,得知馮廠公要來揚州。本爵爺還想著,請廠公去府上宴飲。想不到在這裡,碰見馮廠公。」

  馮高笑笑,拱手道:「鄭爵爺客氣了。咱家不喜宴飲,害怕酒後失言,說錯了話。酒喝錯了,原是不打緊,話說錯了,得罪人。」

  馮高走到我身旁,道:「鄭爵爺,咱家來給你介紹介紹,祝老闆,乃是我的親眷。」

  鄭國舅頗意外,尷尬道:「哦?但不知是什麼親眷?」

  「十分要緊的親眷。」

  馮高一字一句,說完這句話,注視著鄭國舅。

  鄭國舅會意。

  大庭廣眾之下,覺得失了顏面。

  可又懼於東廠之威。

  只好裝糊塗。

  他胡亂向馮高拱了拱手,說了句「再會」,便帶著一幫子隨從,匆匆地去了。

  待鄭國舅走遠,我向馮高道:「豆芽,鄭貴妃正得寵,你何必得罪她的娘家人?這鄭泰是個浪蕩子,姊姊隨意將他敷衍走,便是了。」

  馮高眼中的寒氣未消。

  「我聽不得有人那樣跟姊姊說話。不管他是誰。」

  我倒了杯雲思給他。

  「昨兒晚上,你歇在青岳館麼?」

  「是。」

  他飲盡雲思,往後院走。

  我知他要去見秦明旭,便跟在他身後。

  誰知他走到柿子樹下,忽地轉身,折回來。

  「姊姊,我今日要去梁府相人,就不見他了。」

  他高聲道:「秦公子,你好生養傷。」

  說完,便去了。

  我推開門,秦明旭躺在榻上,今日的面色,恢復了些許。

  「馮廠公來了?」秦明旭問道。

  「是。他這次來揚州,有公務在身。」我道。

  「他……可有跟你提及,是何公務?」秦明旭的手指在榻邊輕輕摩挲著。

  「奉旨,為公主擇駙馬。」

  秦明旭的手指停住,輕聲向我道:「桑榆,馮廠公看重你,是你的一份善緣。他來揚州,你當多多與他相聚。」

  我笑:「那是自然。」

  我攙他起身,命花練端來羹湯,餵與他喝。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桑榆,我自己來。」

  「你的手不方便,還是我餵你吧。」我堅持道。

  他沒有再拒,看著我,眼中漾著幸福。

  一晃,到了三月初。

  江南三月雨微茫,羅傘輕撐細細香。

  綠,滲透了河堤。柳絲百尺長。各色的花,都開了。

  酒坊後院的柿子樹,發了新葉,甚是繁茂。

  秦明旭的傷勢慢慢地好了,如常料理天盛樓的事務。如大夫所說,右臂落了傷殘,連擡起來都是無望的事。他數次安慰我道:「我試著用左手就是。不妨礙什麼的。」

  他穿梭在天盛樓與祝家酒坊之間,待我除了往日的溫情,更添幾分情儂的關切。

  花練月初回了山里,春來,要忙於農事,她還有一塊田,捨不得荒廢了。向我告了幾天假。

  她在的時候,祝西峰怕她。

  她不在的時候,祝西峰幾乎每天問我一遍:「姊姊,花練怎麼還沒回來?」

  我道:「她又沒有賣給咱們家,自是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姊姊——」祝西峰緊張地看著我:「花練不會出事了吧?」


  「烏鴉嘴!」我罵道。

  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那個死丫頭,兇巴巴的,在別處惹了事,才沒人讓著她呢!哼!」

  我瞧著他憤憤的模樣,只覺好笑。

  馮高几乎每隔一日,便來見我。有時,我們一同去青岳館,陪著蔡青遙一同用膳。坐在青岳館的檐下,聽蔡青遙撫琴。

  蔡青遙看著馮高,滿眼的慈愛。

  那日,細雨濛濛,蔡青遙做了件蓑衣,親手穿在馮高身上。她看著馮高,細細碎碎念叨著:「太岳年輕的時候,喜歡下雨天,穿著蓑衣去河邊垂釣……」

  她沉醉在往事中。馮高不經意瞥見她鬢角的一處白髮。

  一笑一傾城的蔡青遙,在張太岳死後這半年裡,迅疾地衰老了。

  馮高看著她,張開口,艱難地喚出了「母親」二字。

  蔡青遙怔住了,好一會子,眼淚落下來。

  這是馮高第一次當著她的面,喚她母親。

  她緊緊抱住馮高,激動不已。

  擇駙馬的事,已有了眉目。

  篩選到最後,余兩家,梁家公子梁邦瑞,沈家公子沈壁從。

  馮高更傾向於沈家,欲回京復命。

  臨走的那晚。

  我準備了一籃子炸餅,打算去青岳館送給他。

  可柜上的生意實是忙碌,到了子半,方得閒暇。

  我推開青岳館的門。

  到院落中,卻見一個黑影閃過,再度看去,卻什麼都沒有。

  我揉揉眼睛,只見風吹著竹林,竹影斑駁。

  馮高似沒想到我會半夜來,有幾分意外,很快便平復了。

  我將餅遞給他:「你帶去京城吃。」

  他道:「原想著明日一早,去柜上辭姊姊,姊姊竟這個時候來了。」

  「豆芽,你何日能從京中脫身?」

  「約莫半年。」

  我笑道:「我等你來。」

  他遲疑著,從懷裡掏出一枚簪子,遞給我。

  那簪子是用竹子做的。雕成同心狀。很是精緻。簪子的背面,用方方正正的小楷刻著一行字:嬿婉良時,歡愉今昔。

  我接過,道:「哪兒來的?」

  他道:「白日裡,在集市上買的。我見這簪子上的祝福詞甚是別致,便買來送姊姊。」

  正說著。

  牆頭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一個聲音道:「廠公大人,上頭有旨意。」

  來人是宮裡的太監,對馮高很是恭敬。

  馮高道:「是何旨意?」

  兩人到了竹林中,秘密說了會子話。

  那人去了。

  馮高方走向我。

  我問道:「出什麼事了麼?」

  馮高擺擺手,道:「沒什麼。看來,駙馬人選得換作梁邦瑞了。」

  此時,我沒有在意這件事。馮高也沒有。既內廷有旨,遵著辦就是了。

  我握著手中的竹簪,愛不釋手。

  「豆芽,這簪子姊姊很喜歡。明兒再去集市上買一支吧。」

  「這……」他為難道:「不知還能不能碰到那個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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