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表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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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若有似無的月,桌邊搖搖擺擺的燭光,指縫裡淌過的忽明忽暗的歲月,榻上時昏時醒的人。

  他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有些意外,有些歡喜,又有些悵然。

  「桑榆,你……」他看著我。

  我將心頭綿長的思緒掖起,微笑道:「以後你的手拿不起筆,我幫你寫。拿不起刀劍,我就與你一同躲著刀劍。只要你不嫌我,我便一直伴著你。」

  他忙道:「桑榆,我如何會嫌你。去歲,在程家的貨倉門口,我跟你說過,只要你想再醮,我總是在這裡。只是……」

  他頓了頓,將左手拿著的畫小心放回桌面上。

  他低頭好一會兒,道:「桑榆,我等了你好久。或者說,我不是在等你,而是在等著自己的心結消弭。我不懼告訴你,在船上遇到你之前,我從沒有認真待過一個人。生於江南富貴鄉,脂粉繁華地,我從少年起,便放浪不羈。自小在秦府長大,看著我爹一個又一個的姨娘娶進門,看著富商鄉紳們吃花酒,為煙花女子一擲千金。我曾以為,這世上的感情都可以用金錢來丈量。我是秦家的長子,我爹從來沒有在用度上拘過我。拿錢買笑的事,我也做過。我以為我將來,不過是娶一個門當戶對、淺薄天真的小姐回來做擺設,然後繼續玩我的,風流一輩子。」

  「在船上,我注意到你,你穿著半舊的葛布衣裳,捧著饅頭,吃得很認真。你的眼睛,比運河冬日的水還冷。你跟身旁的丫鬟說,餓了就吃,困了就睡,不給欲望留餘地。盜匪來了,你一聲都沒有叫,異常冷靜,拔腿就跑。我莫名地對你很好奇。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子。我一路跟著你。你扭傷了腳,卻沒有停止奔跑。你面頰上全是冷汗,卻不曾喊疼。桑榆,我後來想過很多次,這個不會喊疼的女子,是什麼時候走進我心裡,是在你拒絕我為你醫腳的時候麼?天盛樓的大少爺,幾時被人拒絕過。是在你告訴我,那盜匪與我家小廝有勾結,助我揪出內賊的時候麼?宅院深深,家賊難防,母親淡泊不問事,父親沉溺酒色,我被逼少年老成,與所有人較量。第一次,有人助我。你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

  說到這裡,他淺淺地笑了笑,受了傷的那隻手上,藥味徐徐飄來。

  「不喊疼的女子,讓我不自覺想要心疼。」

  「我看到了你的婚書。送你離開渡口時,我想,那一霎的心動,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錯覺吧。很快便忘卻了。不久,我剛回揚州,便聽到你夫君的死訊。你剛進門就守寡,與靈牌拜堂。我忍不住,去找你。我想你不那麼苦。如果我可以給你一點甜,也是好的。」

  「你一口便回絕了我,罵我登徒子。那天晚上,我賭氣又去了百花樓。登徒子便登徒子,我又不是非你不可。可我驀然發現,一切都黯然失色,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我說不清是哪裡不一樣。原來一個人的心,其實是很小的。當心裡空空如也的時候,看遍花叢,也仍是寂寞。當心裡有了人,安安靜靜地想她,縱使不在她身邊,思念也很美。」

  「程淮時回來了。我的思念變成了風箏,飄浮在天上。我用了許多個日子去遺忘。後來,我放過自己了。我不再強迫自己。姻緣天定。我只怪老天,不怪你。」

  「我盡心盡力去救程淮時,沒有私心。桑榆,你現在明白我說的等待是什麼了嗎?我等待的是,有一天,我對你的這份痴念消弭。我希望,我能真正像朋友一樣,站在你身邊。可我,一直沒等到。我依然喜歡你,只喜歡你。你的堅貞,勇敢,膽大,心細。你的過目不忘。你的隱忍克制。但凡是你,每一樣都那麼恰到好處。」

  「世事難測。你被休出程家,又成了獨身一個人。桑榆,我怕你飄零。我對天發誓,我沒有因為你的被休而喜悅。我只是悲傷。我知道,你心裡的苦一定很滿。我守在你身邊,能幫你一點,便是一點。」

  「商人,都是講回報的。唯有你,我從來沒有想過回報。今日,王玉珍突然襲擊,容不得我思忖片刻,我撲向你的那一刻,心裡甚至湧上來許多歡愉。如果我像程淮時一樣,死了,是不是你就像念著他一樣,念著我。」

  桌上的燈油盡了。

  熄滅。

  屋裡一片漆黑。

  這樣的漆黑饒恕了我滿臉的眼淚。

  我捧起燈台:「我出去添些燈油。」

  「桑榆,別點燈了,把窗戶打開,有月色就好。」

  我想了想,將燈台放下,打開窗戶。

  朦朦朧朧的月,只看得清三分。

  他道:「桑榆,我不願你因為愧疚而選擇我。我寧願一直等待。」


  「明旭。」我喚了一聲。

  我第一次這樣喚他。

  我承認這一刻我是自私的。

  桃花庵的熊熊大火,已過去很久了。可我心裡的傷口,仍然鮮血淋漓。跨不過,邁不過。我的身旁永遠有一道黑色的深淵,深淵內,是程淮時的臉。

  不願誤國誤卿卿。

  回憶是把刀,一日日地凌割我。

  如果能忘卻。

  如果能掀開。

  我想伸手抓住一顆解藥。

  解我餘生的釋懷。

  一聲「明旭」,讓他很激動。

  他強撐著,想從床榻上起身。

  我道:「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明旭,讓我照顧你。無關愧疚。無關情債。」

  他沒有再說什麼。

  只是將半幅《桃花溪》遞到我手中。

  「那,桑榆,我等你將它畫完。」

  「好。」

  我接過,起身,回府。

  他扶著門框目送我。一如我當初在程府扶著門框目送程淮時。

  「桑榆,明日見。早早見。」

  我回頭:「好,早早見。」

  滿院的稀疏月色。

  滿院的酒香。

  站著的他。

  離去的我。

  瀰漫在我與他之間的,是將至未至的歡好。

  馬車停在祝府。

  我下來,走進正院,準備開門的時候,聽到裡頭有動靜。

  我警覺起來,喚來花練。

  花練推開門進去,樑上猛地有個蒙面的人跳下來。

  花練伸手便與那人過招。

  幾個回合下來,花練道:「東家,快去叫人!這賊很是有些身手!」

  我瞧著蒙面人,道:「不必了。花練,你回屋吧。」

  花練不解地看著我。

  那人揭開面紗,道:「姊姊認出我了。」

  我伸手,點了一下他的額:「回來便回來,還跟姊姊玩鬧。」

  是馮高。

  他湊到我面前,細細端詳我,道:「許久未看到姊姊。姊姊近來好麼?」

  我笑:「我很好。倒常常記掛你。」

  「朝中那幫子老酸腐,整天嚷嚷讓陛下立太子。陛下不肯,他們便拿祖訓來壓。陛下跟他們纏不過,便索性怠政,不上朝。一大堆奏本都交給司禮監。我忙得不可開交。總想來揚州,不得暇。」

  「本朝慣例,立長子為太子。陛下為何不肯立?」

  他道:「陛下寵幸鄭貴妃,一心等著鄭貴妃產子……不說這些了。姊姊,我這次來,有件事想告訴你。」

  我命花練道:「去,拿些吃食來。」

  「是。」花練答應著去了。

  我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道:「今日晚膳未進,這會子餓了。豆芽,你與姊姊一起吃點東西。我們邊吃邊說。」

  他坐在我身旁,隨口道:「姊姊如何忙到這會子?」

  「明旭受傷了。我在酒坊里照顧他。」

  他擡頭。

  鳳目里落了一層輕霧。

  「秦明旭?」

  「嗯。他今日為了我,中了狼毒。險之又險。」

  「姊姊將他安置在自家酒坊?」

  「嗯。怎麼了?」

  我覺得他有些古怪。

  花練端上幾盤面果。

  他拈起一個,放在嘴邊,卻遲遲沒有吃:「沒什麼。姊姊和秦明旭,現時這樣親近了麼?」

  說完,他像是自我安慰道:「姊姊不再一個人,是好事,是好事……」

  我看著他,道:「豆芽,你方才說,有件事告訴我,何事?」

  他面色僵住了,不過是一剎,便又笑了:「我能有什麼事?不過是說,我想姊姊了。」


  我吃著面果,道:「如果有事,你勿要瞞我。」

  他想了想,道:「嗯,是想問你,母親如何了?」

  原來他說的是蔡青遙。

  我鬆了口氣:「她很好。你送來的血燕,我時時燉給她吃。」

  「我去看看她。」

  他起身,就要走。

  到門口,又回頭看我:「姊姊,你快樂嗎?」

  我茫然,點點頭。

  他笑了,薄唇上落了一點星光。

  眼中的霧氣,飄散開來。九曲迴腸,輕舟已過萬重山。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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