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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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見秦明旭的手臂起了密密麻麻的紅泡,流出膿水來,觸目驚心。

  花練道:「東家,這是狼毒!」

  本朝明憲宗成化年間醫書《滇南本草》有載,狼毒,又名五虎下西山,長於滇南草地,味苦麻,有劇毒。

  一霎時,我腦海中仿佛有串珠子,散落開來。從婚宴歸來這幾個時辰所有的清醒布排成了鼓皮。珠子落下,撞擊著鼓皮,震耳欲聾。

  秦明旭面上痙攣,卻還是倜儻地朝著我笑:「桑榆,一點皮外傷,不疼的,你沒事就好。」

  我扶住他,向花練道:「快!快去喊大夫來!」

  花練答應著,飛奔出去。

  王玉珍見院子裡亂了起來,準備悄悄溜走。

  秦明旭的隨從們撲上去,死死摁住她。

  我小心翼翼地將秦明旭扶到酒倉旁的一間小屋子躺下。這間小屋,我有時在柜上忙累了的時候,歇一歇。裡頭只有一張窄窄的木床,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擱著筆墨,和我畫了一半的《桃花溪》。

  畫中有滿山的桃花,隱隱飛橋,裊裊野煙,清溪潺潺流淌,溪邊站的人,只畫了一半,另一半,沒有續。

  小屋裡瀰漫著墨香、酒香。

  不一會兒,大夫來了。

  花練跟在大夫身後,跑得氣喘吁吁:「東家,我從前聽我爹說,狼毒最怕密陀僧,我跑了三個藥鋪,找了些來。」

  那大夫細細看過秦明旭手臂上的傷,道:「這位姑娘說得對,狼毒和密陀僧,乃十八反。有密陀僧,秦少爺這條手臂,或可能留。但往後,怕是拉不得弓,握不得筆,廢了大半了。」

  我轉過身。

  料峭的春風兀地把大片的雲吹到我心口,積壓著。

  我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兒。

  只覺某些東西太重了。

  重到我難以承受。重到我喘不過氣來。

  黃金萬兩可償。

  一世的傷殘,何償?

  大夫忙碌著。

  我打開門,一步步走向院中,走到王玉珍身旁。

  她瞪著我,眼裡滿是怨懟、不甘,口中猶然罵罵咧咧:「你的命總是這般硬,殺不死,除不掉!我只恨當時,你過門的時候,我沒有一不做二不休,將你打死在府外頭!留下你這個禍殃,害得我家破人亡!祝桑榆,你天性下賤,慣於勾搭男人,連宮裡頭的太監都被你迷得七葷八素!那狼毒沒有灑在你臉上,真真兒是可惜。我該看著你這張臉爛掉才好,讓你再也勾搭不得男人。」

  跟在我身後的花練聽得此言,不聲不響走上前去,左右開弓,下足了力氣,狠狠打了她十幾個嘴巴子。

  王玉珍的腮幫子高高地腫起來,嘴都被打爛了。

  我冷冷道:「你方才說,有人指使你害我孩兒,是誰?」

  她昂著頭,得意地笑了:「我偏不告訴你。我讓你一直想。慢慢兒折磨你。」

  「花練,放蛇。」

  「是!」

  花練袖中的毒蛇爬到王玉珍身上。

  蛇信子舔著她,她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祝桑榆,你……你這個毒婦……你……」

  我看著她:「我倒要看看,是你慢慢兒折磨我,還是我慢慢兒折磨你。」

  蛇纏上她的眼,她號喪般大喊起來,口中卻不肯吐出半句相關的話來。

  我看了花練一眼。

  花練會意,將蛇收入袖中。

  「給她蛇毒解藥。」

  「是。」

  我淡淡地瞧著王玉珍:「根本沒有人指使你。是你自己喪心病狂。你以為你臨死前,耍個小把戲,障眼法,就能誆到我麼?你放心,我不上你的當。我也不會讓你死得這麼容易。」

  我起身道:「我與你不同。到什麼時候兒,我的手都得是乾乾淨淨的。」

  王玉珍奄奄一息。

  花練將蛇毒解藥塞進她口中。

  她緩緩睜開眼,抽泣起來。

  「如果沒有你,滄時還好好兒地在揚州做他的漕軍正五品千戶。我們不會去冀城,不會結識錦衣衛,也不會送舒兒進宮。滄時固然膽小怯懦,愛吃花酒,可半輩子夫妻,他待我不薄。我嫁進程家,雖說未添男丁,但他從不言休妻的話,事事顧念我,聽我的。老夫人也看重我,讓我管家。我是程家的長媳,日子順遂。可你……自從你來了,一切都變了……你是我的克星。為什麼老天爺要讓你來……」


  她因貪婪,一步錯,步步錯。所有悔恨的情緒,像洪水一般,需要一個泄洪口。

  到如今,她仍把帳都算在我頭上。

  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

  以害人始,必將以害己終。

  她永遠也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有夥計回來,稟道:「東家,那幫子人在衙門口起了內訌,亂了套。那個叫李才的,被他的同夥兒給揍了。中毒的那個小男孩兒母子倆恨不得撕了他。」

  一切盡在預料之中。

  我指著王玉珍,吩咐道:「將她好生送去衙門。跟那些人團聚。」

  「是。」

  「把秦少爺的傷情如實稟報給官老爺。一應證據,呈上。」

  「是。」

  王玉珍被帶走後,我坐在櫃檯,連飲了幾杯酒。

  鬧騰了半日的鋪面,此時無比的安靜。

  暮色襲來。

  我沒有得勝的喜悅。

  反覺百般的沉鬱。

  花練走到我身邊,輕聲道:「東家,您擔心秦少爺,是麼?」

  我含著三分醉意,看著她:「花練,你知道虧欠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兒麼?」

  她認真地想了想,道:「我知道。先生曾說過,無愧於心,不惑於情。」

  我握著酒杯,道:「你那先生,是個明白人。」

  她笑了笑:「先生當然明白。我們村里人都說,先生是天人。」

  我道:「你每次提及先生,都很讚許。既如此,我將來給你備份嫁妝,你嫁與那先生可好?」

  她連忙擺手,仿佛聽到了最荒謬的話:「東家,不對,不對,天人是要敬的,不是要嫁的。牛兒配牛兒,馬兒配馬兒,不一樣的東西配不到一塊兒,這個道理我還是懂得。」

  我越來越喜歡聽她說話。

  不事雕琢。

  淳樸真實。

  「依你說,什麼是相配?」

  她伏在櫃檯上:「像東家和秦少爺,就很相配。」

  我驀然低下頭。

  好一會子,方道:「你真這麼覺著?」

  「嗯。」

  「為什麼?」

  她肅然道:「他心裡有東家。」

  「你何以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連蛇的心思都知道,更何況人。」

  她的眼睛那般的乾淨。

  她轉過身,看著我:「東家很孤獨。」

  我忽然就流淚了。

  我以為我藏得很深。

  花練輕輕的一句話就道破了。

  我風風火火地忙碌,運籌帷幄地經營。

  我似乎曾經擁有過,又似乎從來都沒有擁有。

  花練沒有再說什麼,整理帳本去了。

  我匆匆拭了淚,從櫃檯上起身。

  夥計們回來了:「東家,那個女人和那群乞丐都被官老爺關進了大牢。明日,公告便會貼出來。咱們酒坊可得清白了。」

  「知道了。你們都忙去吧。」

  「是。」

  至晚間,衙門裡的師爺過來報信兒:「祝老闆,那女人死了。」

  我聽了這話,頓了頓,問道:「怎麼死的?」

  師爺道:「牢頭兒把她和那幾個鬧事兒的關在一處。那群人怨她連累了他們,推推搡搡,鬧哄哄的,等獄卒趕到的時候,人已經被打死了。」

  師爺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會意,從袖中掏出幾張銀票遞予他:「有勞您辛苦一趟,跑來告訴我。喝杯清茶吧。」

  師爺收過,笑道:「祝老闆好生客氣。祝老闆是受害者,當事人,我應該來知會一聲兒的。」

  我站在院中,看著天。

  夜空中的雲柔和似絮,簇擁著月。清輝由深而淺,若有似無。

  我推開小屋的門,走進去。


  秦明旭身上敷了藥。

  那藥的味道很烈。與墨、酒交織在一起。濃郁沖鼻。

  他不知何時拿過我桌上的那半幅《桃花溪》,凝神看著。見我進來,他道:「桑榆,這畫,何以畫了一半?」

  我在他身旁坐下,輕聲道:「對不起。這次又連累了你。」

  他搖搖頭:「桑榆,你我之間,何來對不起,何須對不起。」

  我靜靜地坐了好久。

  我看著他。

  這個最初遇見我,不由分說為我醫腳的男子。

  屢屢解我困境的男子。

  那個說「祝小姐,我半生孟浪,卻是不曾欺過你」的男子。

  因我,如今要落得餘生傷殘的男子。

  仿佛過了一世般長久。

  我道:「這幅《桃花溪》,不日就能畫出另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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