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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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命小音,道:「去,喚大夫來。」

  秦明旭胸口的刀,不僅刺穿了他的皮肉,亦刺穿了在場的幾個人戰戰兢兢、努力想要粉飾的太平。

  廿多年前的罪孽,廿多年前的傷口,終於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秦明旭替父受過。但終究,他是無辜的。

  雪中換子。他取代了馮高的人生,奪了馮高應得的母愛。但,他也只是棋盤上被操縱的棋子。一個襁褓中嬰孩的去處,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秦夫人摟著秦明旭。

  秦明旭面色蒼白,坦然地看著馮高,血浸透了他的襦衣。

  馮高看了看秦夫人,又看了看我。他意識到情況的複雜。他無法像幾年前對馮家那般決絕地對秦家。這裡頭裹挾了太多的東西。

  他背過身去,說了句:「東廠,有東廠的規矩。馮某,有馮某的規矩。」

  許久。

  秦夫人起身,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遞予馮高,道:「孩子,這是一封和離書,你交給秦坷。從此,我與他橋歸橋,路歸路。秦夫人的名分,我頂了廿多年,我想重新做回蔡青遙。我這一生,不該失去的,都失去了。該得到的,卻從未得到。剩半盞殘年,能與你相認,余願已足。」

  馮高接過和離書,將母親攙至榻上,輕聲道:「您方才給我量尺寸,量好了麼?」

  「量好了。娘今晚就給你縫棉衣。」

  蔡青遙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秦明旭,握住馮高的手,道:「孩子,聖人之道,寬而栗,嚴而溫,柔而直,猛而仁。你受了許多苦楚,娘比誰都心痛。但娘想讓你修得福報。東廠殺孽太重,娘不願見你得狠戾之名。秦坷已到暮年,不過一朽翁爾,你恕了他吧。娘求你了。便當是為娘和秦家做個了結。」

  做了秦家廿多年的主母。她不願秦家遭受滅頂之災。她柔弱卻寬容。一生靠原諒活著。

  她當真向馮高跪下。

  馮高連忙扶起她。

  他什麼都沒有說,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我追了上去,喚了他一聲:「豆芽——」

  「姊姊也要勸我麼?」他鐵青的臉,築起一面冰冷的外牆。牆裡,是他的全部無奈、彷徨、脆弱。

  「不,我不勸你。我只是想跟你說,我打算回揚州了。」

  「天子腳下,確不是個好地方,是非太多,日日腥風血雨,不是姊姊該承受的。姊姊想離開,也好。什麼時候走?」

  「豆芽,你跟我一起走,好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在京城還有未了的事。萬歲爺現時離不開我。等我處理好了,我會去找姊姊。」

  「聽聞陛下加封你為督領侍,與內閣大臣一同議政。」

  他回頭,溫柔地看著我:「小時候,我最怕跟姊姊分開,哪怕是片刻的工夫。姊姊去給班主打酒,我跟著。姊姊去買針線,我也跟著。總怕一睜眼,姊姊就不見了,我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可到最後,我還是跟姊姊分開了。我活到如今,還沒有學會離別。姊姊,你走那日,我就不去渡口送你了。我的心,總是跟你一處的。」

  「豆芽,姊姊等你。」

  「嗯。」

  他想了想,又道:「我政敵太多,若讓旁人知道我與她的關係,不是好事。姊姊,讓她跟你一起生活吧。我當奉養她下半生。」

  我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指蔡青遙。

  我點點頭:「應當。豆芽,你放心。我必待她如阿母。」

  他往外走去。

  我看著他單薄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就像沒入水中的沙鷗。

  沙鷗,獨居之鳥,一世伶仃。

  大夫來了。

  我命幾個僕役將秦明旭擡至抱廈的床榻上。

  他失血過多,昏迷過去。

  大夫細細察看了他的傷,雖然傷口極深,但好在離心有三寸之距,無有性命之憂。大夫為他包紮好傷口,又開了藥,囑咐靜養些時日。

  守到二更天,他還是沒有醒。

  我扶蔡青遙到西廂房,道:「您且歇著,這裡交給我。」

  她擔憂地回頭看了好幾眼,道:「桑榆,辛苦你了。」


  她並沒有睡。

  而是在燈下給馮高縫起了棉衣。

  她一邊縫,一邊喃喃道:「多絮些棉花才好。北地的冬天冷。叫他暖暖和和的。」

  我回了抱廈,守著秦明旭。

  燈稍許暗了,我拿起剪刀,剪了一寸燈芯。

  忽聽得床榻上的人喊道:「桑榆,桑榆——」

  我看向他。

  他的雙眼是閉著的。

  他沒有醒。尚在夢中。

  「莫要帶我走,我有未了的事。」

  他伸出手,倉皇地,想要掙脫著什麼。

  我靜靜地看著他。

  他外袍上的竹子青翠欲滴,枝幹遒勁。

  汗水濕了額前的發。

  蒼白的唇,情淒意切。

  「一曲一場嘆,一生悅一人。桑榆,我不能丟下你。我一輩子等你。修十年,可同船而渡。修百年,才能得姻緣。我便修它百年便是。」

  如此炙熱的話,我從未聽人說過,本能地低下頭,手足無措。

  風掠進窗台。

  床榻上很快又平靜下來。

  那些夢囈,枕在繁星下,沉沉入夜。

  秦明旭在抱廈連歇了好幾日方醒轉。天盛樓柜上陸陸續續來了好幾撥人尋他,生意上的事,想讓少東家拿主意。

  期間,馮高來過兩回。

  他終於還是做了決定。

  他鄭重地告訴母親,已經命人將秦老爺放了,秦老爺簽了和離書,從此,蔡氏與秦家無幹了。只是秦家那一堆的小妾見府中沒了主母,各自起了心思,爭相想被扶正,鬧得不可開交。

  這些事,蔡青遙原本就是不在意的。如今,更是不理會。

  她珍惜與馮高相處的每一點,每一滴。

  十月初的一日,錢莊上來了人。秦明旭躲躲閃閃地,避著我,與其說了好一陣的話,那人方走。

  我站在檐下,堵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他忙道:「沒有。」

  我思忖道:「前陣子,你將運河沿岸柜上的現款全部提出,籌得萬兩黃金。是不是生意周轉,無有貨款,找錢莊擡錢了?」

  他豁達地笑笑:「桑榆,你真是七竅玲瓏心,什麼都瞞不過你。這是小事,做買賣嘛,擡錢也是難免的。到了售冬衣的時節,難關很快便過了。無事,無事。」

  當初救程淮時,上下打點,他是不遺餘力的。

  我道:「這筆款子,我該還你。還有,你為祝家使的錢,我也該還你。」

  他瞧著我,道:「你是不是想回祝家,幫祝老爺振興祝家花釀?」

  他猜透了我的心思。

  我道:「是。我母親在世的時候,是祝家花釀的鼎盛時期。我是聞著酒味兒長大的。我爹前陣子給我的信中,央告我回家支撐門戶。我想了很久,我到底是祝家長女,理應如此。」

  他似乎很歡欣:「桑榆,這是好事。你不知道,你離開揚州以後,揚州的市井上還四處流傳著你巧計治白舟的故事呢。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都能唱一折話本了。」

  我不禁展眉。

  他捕捉到我細微的情緒,道:「桑榆,你終於笑了。好久沒看到你笑了。」

  冬月初八,黃道吉日,宜出行。

  到渡口的時候,下了紛紛揚揚的雪。

  去歲,我送程淮時那日,也是下著這樣的雪。

  我將乘船往江南而去。

  離了這巍峨的京城。

  秦明旭的傷勢好多了,他扶著蔡青遙,小音等人拿著行李,一行人陸陸續續地上了船。

  馮高果然沒有來送別。

  蔡青遙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直到我跟她說,馮高過陣子便會與她相聚,她才略略安心。

  東廠,是萬歲的東廠。馮高,是萬歲的馮高。她知道,他位高權重,許多的不得已。

  雪落無聲,我站在渡口,看天地一片蒼茫。


  不遠處,酒樓之上,有個熟悉的身影,一直在往渡口看。

  我知道,他還是來了。

  他看著我與蔡青遙,那份牽腸掛肚,隨雪而落。

  豆芽,他不是沒有學會離別,而是不忍離別。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

  因運河結冰之故,船行半月,方到揚州。

  冬月廿三的晌午,船舶渡口。

  揚州是個晴天,冬山如睡。

  遠遠地,見岸上站了許多熟悉的身影。

  三小姐,呂圭站在一起。

  吳弼,荷華站在一起。荷華的肚子已經很大了,離臨盆之期不遠。

  小音攙著我上了岸,三小姐迎上來,喚了聲:「二嫂。」

  旋即,又覺得失言,艱難地改口道:「桑榆姐姐——」

  我道:「還是揚州的水土養人,清時比在京時,豐腴了好些。是揚州的飯食可口呢,還是呂先生照顧得好?」

  她低下頭。

  一方渡口,時過境遷,幾度悲歡。

  程淮時的「死」,是一個深淵,人人懷著不同的原因,心照不宣地避開,不忍提及。

  呂公子拱手道:「我得了秦公子的信兒,知道你們回揚州,說與清時。清時歡喜得了不得,這幾天日日拉著我到渡口來等著。你們可算是回來了。」

  我頷首。

  吳弼像從前一樣,恭恭敬敬向我行禮,只不再喚「二少奶奶。」

  荷華是最後走向我的,眼淚卻是爬滿臉頰,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半晌,道:「您瘦了好些。」

  我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肚子。

  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覺,下船以後,總感覺,不遠處的大柳樹後,有一雙古怪的眼,暗中看著我……

  我迅即望去,卻只有風擺楊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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