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替父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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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高看了看我,道:「姊姊,他身受重傷,一定跑不遠。姊姊若一定要把他尋回來,我便……」

  夜風把院落中的桑樹吹得沙沙響。

  我坐在程淮時睡過的床榻上,好一會子,向他擺擺手,道:「不必找了。」

  馮高坐在我身邊,眼中有幾分釋然,幾分不確定,問道:「姊姊何以這樣說?」

  我道:「入獄前,他寫了休書,一式兩份。一份托鶴鳴交予我,一份千里迢迢送到程家的族老處。他休妻之心,不留餘地。你想法子將他從死牢里救了出來,我本懷著一絲希冀,想與他逃到一處偏僻無人的地方,過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可他,選擇了跟荀姑娘一同,共赴烈火。豆芽,從那一刻起,姊姊便知道,與他,是不可能的了。他眼裡有疾苦,心裡有蒼生,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過避世的生活。他不是個歹人,從來都不是。只是,事到如今,天命如此,我與他的緣分,盡了。」

  曾幾何時,在床榻上。我們聊著《玉堂春落難逢夫》的話本。

  他十分堅決地說,王公子當與蘇小姐一別兩寬。

  今日,他與我都成了故事裡的人。

  何嘗不是如此。

  馮高握緊我冰涼的手。

  「姊姊不是宦海中人,沒有那麼多的想頭。從開始,到現在,我只是想謹守本分,與一心人白頭。他杏榜高中,做了官,我沒有想過自己能夫貴妻榮。他落了難,判了斬刑,我亦沒有想過自己獨善其身。他這輩子富貴,我給他理家,要飯,我給他吆喝。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可他鐵了心,棄我。我便隨他的意。」我笑著笑著,唇邊像是沾上一抹黃連。

  我與程淮時的婚姻,一直都很擁擠。

  從在揚州明月湖前,荀意棠攔住我的馬車,我便知道了,她與程淮時關係不一般。

  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獨照揚州。偌大的揚州府,裝不下滿噹噹的痴情。

  程淮時從不肯直面這個問題。他總是說,她是恩師的女兒,照顧她,只是一份責任。

  我信了。

  可我站在桃花庵的大火前,恍惚了,迷茫了,他到底愛的是誰。

  罷。

  罷。

  我該做的,我能做的,都已做了。

  馮高小心道:「姊姊能想得開,便是最好不過的。程淮時現今是個名分上的死人,經不得商,入不得仕,又有嚴重的燒傷,破了相。與廢物無二。想來,他是不願連累姊姊的。姊姊,你歡喜誰,我便把誰給你弄來。是誰,都不要緊,我都覺得沒關係。你開心,才是最要緊的。」

  「傻。姻緣可遇不可求。豈是說弄來,就弄來的?姊姊如今是個下堂婦,男歡女愛之事,不願去想了。將自己的日子過好,便很好了。」

  他垂首,道:「有件事,想來想去,還是說與姊姊知道。」

  「何事?」

  「王玉珍死了。」

  我瞧著他。

  他道:「不是我殺的。豌豆的事,我後來查明白了。我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程家出事的時候,程滄時逃回了冀城的程家商鋪,王玉珍被娘家人接回浮梁。我派人一路趕到浮梁,她娘家人正給她辦喪事。說是挨了程家老夫人的家法,又一路顛簸,沒撐住,死了。倒是便宜她了。」

  豌豆,是我心頭的疤。

  不敢提,不敢揭。

  他在我肚中數月,與我血脈相連。一朝去了,無影無蹤。

  豌豆斬新綠,櫻桃爛熟紅。一年春色過,大半雨聲中。

  失子。休書。

  什麼念想都沒了。

  這一夜,我反反覆覆地夢見母親。

  她與我在祝家那些瑣碎平淡的幸福時刻。

  她教我作畫,為我裁衣,帶我到柜上忙碌著祝家花釀的事務。

  她提筆,為祝家寫匾額:花間一壺酒。

  她永遠那麼溫柔,那麼能幹。

  她給了我力所能及的全部母愛,以至我從前從不懷疑我是她親生。

  桑榆非晚,檸月如風。

  大運河的水,碧波浩蕩。

  我心裡默默做下一個決定。

  我當回祝家,以償母親多年的養育之恩。


  翌日一早,馮高去了衙門,叮囑私宅的僕役,不許叫我起身,讓我好生歇息。我睡到辰半,起身,帶著小音回程府。

  秦明旭在門外等我。

  「桑榆,東華門外,新開了一家早點鋪子,老闆是山東人,做的湯麵甚好,我帶你去吃。」他熱切地笑著。

  「不了。」我道。

  「走吧,走吧,一同去。你好些日子沒有好好吃頓飯了。何以解憂,唯有美食。」

  他不由分說將我拉到馬車上:「桑榆,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與你說。」

  他好像又回到了初見時,為我醫腳時的樣子。

  馬車上。

  我問他:「有什麼事,你說吧。」

  「關於祝家的事。」

  他道:「祝家生意入不敷出,祝西峰上個月在青樓里惹了禍,與東昌府知州家的公子為了一個歌妓打了起來,知州咄咄相逼,索要一大筆賠償。祝老爺無法,便只得典賣宅子。」

  「竟到了這步田地麼?」

  他忙道:「桑榆,你別急,聽我說。我已出錢,買下了祝家的老宅。但,祝家得罪了當地的知州,日子恐怕是不好過。知州大人四處給祝家使絆子。祝家在東昌府是舉步維艱了。我想,不如——」

  他看著我,認真道:「不如,祝家舉家遷往揚州。江南富庶地,祝家有祖傳的花釀方子,要想重新開始做買賣,在揚州是最合適不過的。商會那邊,我都熟絡……」

  「我在揚州買了所宅院,掛了祝府的匾額。我已跟祝老爺提過此事了,他甚是歡喜。不日便帶著西峰少爺坐船出發了。」

  我道:「非親非故,你幫祝家這麼大的忙做甚?我爹那個人,我是了解的,你幫他一回兩回,十回八回,久了,他便習以為常,越發有事就找你了。」

  秦明旭笑道:「找我好!我怕他不找我!什麼叫非親非故?我與你是好友,你的家人自然便是我的家人。古人有闔家託付的情誼,難道你我不當如此麼?」

  說話間,到了早點鋪子。

  他熟絡地找了個位置,將凳子擦了擦,方讓我坐下。

  小二端上面來。

  赤紅的湯汁,青翠欲滴的菜葉。紅中帶綠,顏色喜人。

  他笑著:「快吃啊。」

  我拿起箸。

  他一邊吃,一邊看著外頭。

  東廠便在東華門。從早點鋪子裡,能遙遙看見東廠的門牌。

  少頃,聽得對面有動靜。

  馮高出了東廠。

  一群人前呼後擁著。

  秦明旭的面孔上忽而掛上憂色。

  他踟躕一會兒,與我道:「桑榆,你知道麼,秦府出事了。」

  我放下箸。

  「秦府的僕役跟我說,東廠的人,將我爹綁走了。」

  馮高終於還是下手了。

  自打那日,他知道真相後,我心裡一直掛著這件事。

  到底還是發生了。

  我不作聲。

  秦明旭低下頭,道:「桑榆,我上次回揚州,我爹他……已經把什麼都告訴我了。」

  張大人生前雖然沒有戳破這件事,但對秦家生意上的關照,非昔可比。加之,秦夫人許久未回,生意場上的老手秦老爺,定是察覺到了。至於,他喚兒子回府是何意,我便不知了。

  秦明旭知曉了自己的身世。

  聽說張大人死訊,以及看到秦夫人對馮高親密時,他的那些不合常理的反應,便都說得通了。

  「桑榆,這件事,我爹確實罪孽深重。有罪,便該擔。我不怪馮廠公。」

  我道:「你能這麼想,屬實難得。」

  因為秦老爺的丟棄,因為秦老爺的自私,因為秦老爺的矇騙,才有了馮高悽苦的前半生。我實在勸不出讓他「原諒」的話。我沒有資格替他原諒任何人。

  以馮高的性子,能不遷怒秦明旭,已經是對秦夫人和我的顧念了。

  秦明旭與我一道回了程府,路上,還買了秦夫人愛吃的醬菜與醃魚。

  西廂房。


  馮高也在。

  秦夫人正與他坐在一處說話。

  馮高臉上是青澀的笑容。

  秦夫人拿尺子給他量著身形。

  我和秦明旭走進去。

  馮高看到秦明旭,沒有說什麼,只是起身,喚我。

  秦明旭看了看馮高,又看了看秦夫人,猛地跪在地上,道:「母親,廠公,我父之罪,萬死難贖。無論秦家做什麼,都難抵母親與廠公骨肉分離之痛,難抵廠公所遭苦楚。這一切,我都認。但,我父已年邁,身為人子,若見父有難而不救,不仁不孝,失了人倫綱常。古人云,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我願用我的性命,償還父債!」

  他從懷裡摸出一把短刀,迅即朝自己心口刺去。

  秦夫人大驚之下,連忙撲上去,抱住他:「旭兒,你這是何苦啊?旭兒,這不干你的事。母親養你廿多年,你也是母親的兒子……」

  那麼多年的母子情分,是真的。

  那麼多年的朝夕相處,秦夫人對他的疼愛,亦是真的。

  鮮血流出來。

  秦明旭流淚道:「母親,秦家對不起你。」

  秦夫人似灼心般難過。

  一旁的馮高,深深皺起眉,臉上湧起痛苦、猶豫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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