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被人疼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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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雲不請而至。五靈山上黯淡下來。

  大地似是睡著了。然而,雷卻在不遠處的天際隆隆滾動著,好像在密密層層的烏雲里掙脫不出來,聲音沉悶。

  須臾,閃電衝破濃雲——

  驚雷起。

  滂沱大雨鋪天蓋地壓下來,打在桃花庵的大火上。

  囂張的火苗,遇了大雨,氣勢倏爾減弱。

  馮高似乎看到了希望。

  他一邊衝進庵里,一邊招呼著手下的人:「還不快點救人!」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裡頭已經倒下的兩人擡出來。

  馮高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鼻息。

  荀意棠是縱火者,她在火里的時間更長,已經沒了氣息。

  而程淮時,有一息尚存。

  馮高向我喊道:「姊姊!他還活著!活著!」

  他只是想讓我不這麼難過。

  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心已如桃花庵中被燒焦的花木,在大火中失去了最後一絲生氣。

  馮高握住我的手:「姊姊,我會找最好的大夫把他救活。你放心。我不允他死,不允他死。他得陪著姊姊。永永遠遠陪著姊姊。叫姊姊快樂。」

  他急急忙忙地張羅著,將程淮時擡到山下。

  「姊姊,離五靈山三里路遠,有一處京兆府尹孝敬與我的私宅。那裡平日無人去,最是安全。權且將程淮時擡過去,我去讓人找最好的大夫來為他治傷。刑場上的『程淮時』已被行刑,想來城中的程宅現時很是惹人注目,不能回去。」

  程淮時身上有大片的燒傷。

  昔日俊朗的臉龐,面目全非。

  恐是醫者,也難以認出了。

  馮高目光中露出一絲陰鷙,喝命手下的人:「他受了重傷,你們手腳小心些。另則,今日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

  「屬下等謹遵廠公大人令!」眾人齊齊答著。

  離奇的是,在桃花庵的大火全然被澆滅後,五靈山的驟雨停了。

  無聲無息。

  好像那所有的殘酷都不曾發生過。

  一對灰喜鵲,不知從何處飛來,雙雙停在枝頭,朝著桃花庵叫著。

  馮高扶著我,道:「姊姊,我們快離了這裡吧。方才淋了雨,恐姊姊受了風寒。」

  我怔怔地點點頭。

  待前行幾步,聽到身後有聲響。

  我轉過頭,見一個年輕的小尼姑,一邊給荀意棠收屍,一邊掩面哭泣著。

  她定是沒有隨四散的人群而去,一直躲在一旁,看著此處的動靜。

  她口中喃喃念著:「貪瞋痴,三毒,三垢,三火。靜明,你本是極聰慧的一個人兒,何必走這一步……入佛門六根未淨,踏紅塵痴念太過……我昨日該早早攔住你……」

  我停下腳步,輕聲道:「你是何人?」

  她道:「貧尼乃桃花庵中的清明,素日與靜明睡在同一間庵房,與她最是交好。她從前未出家時,便常來庵中。她有什麼痴苦,亦都說與貧尼聽。昨夜,貧尼見她悄悄將火燭藏入袖中,又取銀票交予師父,說是平生所積,已是無用之物,給師父將來修庵使用。貧尼心覺不對,問她,她卻只是微笑搖頭。她說,她想好了一個絕妙的去處。貧尼以為,她要還俗。沒想到,她是……」

  她流著淚,嘆息。

  我看著荀意棠的屍首。

  她燒得面目模糊的嘴角仍掛著滿足的笑容。仿佛死前的那一段時光,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刻。

  她是打定了主意的。

  她的執拗從未變過。

  研磨墨以騰文,筆飛毫以書信,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至死方休。

  小尼姑將她葬在庵前的桃花樹下。

  那枯萎了的桃枝,在雨後晃動著。

  我最後一次環顧著這庵,這山,這墳。

  轉身,隨馮高離去。

  私宅坐落在一片桑樹林中。

  遠離官道,奢華而幽靜。

  程淮時被安置在後院的一間客房中。


  鶴年堂的大夫來瞧過,直言,縱是燒傷好了,也要留一身的疤,一世難消,現只求著傷口莫要流膿,保住性命,已是上上大幸。

  大夫開了藥,馮高命人去煎。

  輾轉已是黃昏。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

  我與馮高踱到庭院,踩著厚而軟的桑樹落葉。

  我擡頭,向他道:「豆芽,你想去看看秦夫人麼?」

  他低下頭,不作聲,臉忽地紅了,雙手揉搓著,局促不安。

  我道:「上回,你從程府中消失,她很著急。她一直在等你。」

  他呆愣愣地。

  「姊姊,我……我不知道怎樣面對……我沒有擁有過……她那樣給我餵湯,我渴望,又害怕,我害怕,我……」

  他不肯再提。

  我伸出手,摩挲著他的額角:「傻瓜,你對旁人那樣聰明,怎麼對自己的母親倒笨了起來?你是她的孩子啊。」

  他背過身去:「姊姊休要說了。」

  我道:「我不會逼你。一切都按照你自己的心來。我現在要回程府,接小音,你要不要隨我一起去?」

  他想了想,磨磨蹭蹭地跟著我去了。

  馬車到了程府門前。

  我和馮高下了馬車,秦夫人一身素衫,清月般正站在門口。

  見了馮高,她直直地看著他。

  馮高猛地轉身,卻走得極慢。

  秦夫人慌亂地跟上去,在他身後,道:「我跟桑榆學做了你最愛吃的餅,你讓我做給你吃,好嗎?」

  「我,我去廟裡給你求了平安符。」

  「今兒落了場雨,天越發涼了,你還穿得這樣少。我給你縫了一對兔毛的護膝。」

  細細碎碎,皆是家常話語。

  馮高停住了腳步,單薄的肩膀微微抖動著。

  他倔強道:「我不冷。」

  秦夫人囁喏道:「你這會子要去哪裡?你忙不忙?不要走,好嗎?」

  良久。

  馮高回頭,往院內走著。

  我和秦夫人連忙跟了進去。

  他走進東院的西廂房,坐在秦夫人的床上,悶聲道:「你可以拿給我了。」

  秦夫人一愣,轉瞬便明白了,手忙腳亂地將護膝取過來,遞給他。

  他十分小心地將護膝揣進懷裡。

  我道:「豆芽,你現在可以戴上了。」

  他像是護著來之不易糖果的頑童,認真道:「不行。弄壞了怎麼辦?」

  只這一句話,秦夫人哭成了淚人,她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馮高臉又紅了,結結巴巴道:「好端端的,你,你,你哭甚?」

  秦夫人忙擦了淚,往外走著:「我現在去給你做餅,你等著我。」

  我看著他的目光追隨著秦夫人的背影。

  一會兒的工夫,秦夫人做了餅,端上來,遞給他。

  他抓起,咬了一口。

  秦夫人期待又緊張地看著他:「怎麼樣,好吃嗎?」

  馮高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整張餅,眼淚不可抑地流了出來。

  陌生的滋味。

  被人疼愛的滋味。

  讓他眼圈兒泛紅,像個受了很久欺負的孩子。

  他惶惶無措。

  原來有母親是這樣的感覺。

  無須努力就能擁有的關愛。

  秦夫人抱住他。

  他沒有掙脫。

  秦夫人哭著,抱住他:「我沒有守好你。我對不起你。我若知道你被丟棄,便是性命不要了,也要護著你……孩子,我知道你不能原諒我,我不奢求你開口叫我一聲娘,我能在你身邊,補償你,後半生就知足了……我只想,你冷了,有人給你添件衣。你餓了,有人給你做吃的……」

  半晌,馮高終於伸出手來,摟住秦夫人。

  他張了張嘴,想喊什麼,又什麼都喊不出。


  秦夫人感受到他的回應,已經歡喜得不知怎麼辦才好。

  她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這時,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秦明旭來了。

  他看到眼前的一幕,垂首,又擡頭向我,若無其事道:「桑榆,東昌府祝老爺給你來信了。」

  他們倒是許久沒有消息傳來了。

  我接過信,打開,是我爹的字跡。

  繼母林月前不久,病故了。他現也患了重病。家裡的生意甚是潦倒。祝西峰仍是不長進。他已收到程家族老給他的信函,得知我被休,他渴盼我能回家,支撐門戶。

  他從未與我說過這般懇切的話語。

  字裡行間,道出他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的辛酸。

  信末,他道:桑榆吾兒,你我此生,父女一場。父縱有大過,然,如父有喪,乞兒歸來奔喪。切,切。

  祝家到底是養育了我十數載。我叫了他十數載的爹。

  我合上信,心頭百般滋味兒。

  他用了「乞」這個字。

  他在乞求我。

  因程淮時尚未醒轉,晚間,我與馮高回了他的私宅。

  馮高囑我先歇著,他守著程淮時,有什麼動靜,他會叫我。

  子半時分,我初初淺眠,馮高急急來喚:「姊姊,他醒了!」

  我起身,與馮高穿過幾條迴廊,趕過去。

  然而——

  床榻上已空空如也。

  馮高命幾個守夜的手下道:「快去找!」

  我冥冥之中,有個感覺:找不到了。

  他是有意躲著我的。

  他但凡有一口氣在,都會躲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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