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共赴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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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衣衛的人不知,我亦不知,半個時辰前,荀意棠已在五靈山上意外發現了程淮時。

  程淮時在牢獄中,自聽獄丞宣判了死刑,便一心等死。

  馮高奉密詔前去救他,他不明就裡,不肯出來。馮高不便與他多解釋,便著人將他捆了起來,扔在五靈山。轉頭,去接我來與他會合。

  馮高為求萬全,想了個法子。

  他捆了兩個身形相類的人,兵分兩路,前往五靈山。

  一個,是真的程淮時,由他的得力手下葛大勝帶著,從五靈山的西側上山,藏在一密林處。一直往西,有一條小路,無有關卡,直通冀城。他後來命車夫帶我來的,便是此處。

  而另一個,是假的程淮時,由他帶著,放在五靈山的東側。沿路引誘錦衣衛,欲在山上,轉守為攻,趁機發難,活捉穆林,去掉心頭的一個隱患。他已查出,錦衣衛欲在程家大少爺程滄時出關的「茶引」上做手腳,來對程家趕盡殺絕。他不願我有後顧之憂。

  他想得滴水不漏,環環緊扣。

  以此事為餌,卻不以程淮時為餌。

  他算盡機關,規劃了最妥帖的辦法,竭力保全我顧念的所有人。

  然而,人算終不如天算。

  程淮時行刑這日,荀意棠來了瓊林書院,與一眾曾與程淮時同窗的士子們一起,收集了程淮時過去在書院中所作的全部時策文章、詩作,以及舊日使過的筆墨、硯台。她帶著這些物件,這些念想,欲回到山上的桃花庵,自盡而亡。

  張大人死得突然。

  程淮時被判斬首。

  她打定主意,不願苟活。

  偏生就那麼巧。

  她在上山的路上,遇見了程淮時。

  她驚中帶喜,解開程淮時身上的繩索,帶他一道回了桃花庵。

  萬歲爺廢除新政的消息,傳遍了四海九州。

  兩人對坐,唏噓不已。

  所有的理想都化作了泡影。

  這天下,還會回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天下。回到嘉靖年間「天子腳下,猶有餓殍」的慘狀。無數貧苦的子民們,都將俯下身去,為繁重的苛捐徭役所盤剝。

  張大人的心血,程淮時的心血,隨著張大人的死亡,付諸東流。

  程淮時剛毅的面孔上,滿是絕望。

  荀意棠默默坐在他身邊,道一聲:「以身許國,何事不敢為?二爺已盡全力,堅持到了新政最後一刻。」

  突然,外頭刀兵之聲響起。

  錦衣衛穆林的聲音傳來:「逆賊程淮時,速速出來受死!」

  桃花庵中的尼姑們皆驚慌四散,逃下山去。

  程淮時看了一眼外頭。

  隨即,向荀意棠道:「我原是早就該死的人,縱是馮廠公救我一時,也救不得一世。餘生,不過隱姓埋名,苟延殘喘罷了。我一生光明磊落,豈須如黑暗中的蛇蟲鼠蟻一般活著?荀姑娘不必為我所累,逃生去吧。」

  荀意棠雙目垂淚,拼命地搖頭,鼓起勇氣,撲到他懷裡:「二爺一世清風,若世間清風不再,意棠獨活世間,又有何意趣?」

  程淮時不忍推開她,內心百感交集。

  錦衣衛穆林已帶人沖了進來。

  程淮時寡不敵眾,被錦衣衛擒住。

  這是絕好的打擊異己的機會。穆林怎能錯過?手下的密報居然屬實。馮高那廝一貫謹慎,竟漏了這樣大的馬腳。

  他猙獰地笑著:「識相的,便供出馮高來。我或可給你留個全屍。」

  死則死矣。

  連累旁人做甚?

  程淮時堅決不肯開口。

  穆林命人將他綁出桃花庵,嚴刑拷打,想逼出供狀,好去萬歲處請賞。

  跟上來的我,見到這一幕,連忙奔向前去。

  我有皇家「義德鄉君」的封誥,錦衣衛們不敢傷我,穆林喝命手下的人將我拉開。

  渾身是血的程淮時拼命地向我嘶吼:「快走!快走!」

  我不肯拔足。

  他忽然扭過頭去,不肯看我:「此等絕命大難時刻,祝桑榆,你竟還是這般自私,不願成全我與意棠嗎?休書已下,你憑甚再與我拉扯?」


  荀意棠撲在他身上,為他擋著鞭笞。她像是初初知道我被休了的事。她眼中有喜,有悲。

  休書已下,我憑甚再與他拉扯?

  一句話如當頭棒喝,我無力辯駁。

  馮高費盡心思,想讓他與我一同亡命天涯。這不過是馮高的一廂情願,也不過是我的自以為。他肯嗎?

  我的心如斷了線的風箏,飄飄蕩蕩。

  那廂,馮高上山,遇見假的程淮時,左等右等,不見錦衣衛來,心中起疑,遍山搜尋。終於,聽到桃花庵有異動。

  未幾,他帶著人馬,包圍了錦衣衛,包圍了桃花庵。

  穆林欲做最後一搏,將我挾持,威脅馮高。

  說時遲,那時快,馮高一個箭步向前,手掌綿柔翻覆間,極深的內力噴薄而出,將穆林打退。

  「姊姊,你沒事吧?」

  他緊張地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著,見我無事,才舒了口氣。

  他轉身,面上變了顏色。

  他向穆林一聲冷笑:「好,很好,我養的狗,會咬人了。」

  這句話直指當初上一任錦衣衛指揮使劉守事件背後的真相。

  穆林是馮高拉扯起來,用來給劉守的致命一刀。

  是馮高,將穆林提攜到這個位置的。

  穆林惱羞成怒:「時至今日,馮高,你包庇死囚,罪證確鑿,居然還敢如此猖狂!」

  馮高唇角一勾,揮了揮手。

  東廠的高手涌過來。

  一場血戰。

  地上滿是屍首。

  穆林被活捉。

  馮高將他一腳踢跪在地上,伸手,抓過他的下巴:「知道你為什麼不如我嗎?」

  穆林驚恐地睜大雙眼,馮高整人的手段,他是深知的,他打著哆嗦,道:「你,你,我是錦衣衛指揮使,你不敢私自殺我,不能殺我……陛下那裡,你如何交代?」

  馮高笑了笑:「瞧。你又冒失了。你不僅冒失,還以為我跟你一樣冒失。蠢不可言。我是陛下的人,只為陛下辦事,懂嗎?」

  穆林不可置信地搖頭,指著程淮時:「你是說,是說,他,他是……」

  馮高悠悠道:「陛下說了,這是秘密,不能讓旁人知道。你如今知道了,我也只能讓你變得不知道,才算是遵了陛下的旨了。你如此興師動眾,是要幹什麼?謀逆嗎?或是,你打探到了這個消息,有意要給陛下難堪?讓陛下在天下人面前,下不了台?」

  「你!你血口噴人!」

  「沒關係。我會有法子讓你招的,招到我滿意為止。東廠的職責,為陛下排憂解難,馮某對此,可是片刻都不敢忘懷呢。」

  他拍著穆林的臉:「穆大人,你放心,落到我東廠手中,會讓你從頭到尾,從裡到外,好生舒服舒服的。」

  穆林打了個寒顫。

  馮高鬆開手,從懷裡掏出帕子,細細地擦著手指,像是碰到了天下至髒至穢的東西。

  他向一旁的人使了個眼色。

  那人領會,將穆林拖走。

  一股刺鼻的味道,瀰漫開來。

  東廠與錦衣衛廝殺之時,荀意棠竟不知何時,一把火,點了桃花庵。

  秋末冬初,京城乾燥異常。

  桃花庵中,本就許多香燭之物,一點就著。火苗如巨大的舌頭,舔舐著一切。火勢洶湧,躥到房樑上。

  荀意棠舉著火把,站在庵堂,一臉的決絕。

  她是早有死的準備。

  而我們,都未察覺。

  程淮時痛苦地看著她,額上的青筋暴起。

  眨眼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進去。

  馮高一把拽住他,卻只抓住一片撕碎的衣袖。

  馮高勃然大怒,道:「混帳!你不跟我姊姊一起跑,死個什麼!」

  火苗點上了程淮時的衣衫。

  他悲笑幾聲。

  萬般寂寥。

  「多則數十載,短則十數載,大明必亡。我程淮時,既食君祿,便以國事為家事。你告訴陛下,我不願意偷活!不願見國破家亡!我今日赴死,願以我血,換陛下一念蒼生!萬望陛下醒轉!」


  馮高罵道:「你如何對得起我姊姊!」

  他想進去,將程淮時拉出來。奈何,房梁在火中掉落,那大火已封住了門。此時進去,無異於陪葬。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他與荀意棠站在一起。

  兩人的衣袂皆已燃燒。

  「淮時哥哥,你記得嗎?年少時,我們一同往觀音山遊玩。有個術士曾說,我們同庚生,同年死,一世孽緣。現在看來,他說對了。」

  她微笑著,與他一同殉道。

  隔著火苗,程淮時看了看我,緊緊地抱住荀意棠。

  「我心皎潔如明月,奈何明月有圓缺。一生自律難決斷,不願誤國誤卿卿。」

  這是他曾經寫在紙上的詩。

  一生自律難決斷,還是斷了。

  不願誤國誤卿卿,還是誤了。

  我知道,從他選擇和荀意棠一同死去的那一霎,這一世,我與他的夫妻緣分,徹底到頭了。我拼命掙扎,努力靠近,到如今,孑然一身,兩手空空。

  我失去了這場姻緣。

  連名分,帶人,一併失去了。

  他們兩人在烈火中緊緊相擁。

  我怔怔地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

  燒盡我蒼白的依戀。

  燒盡我旖旎的情愫。

  我夢裡的情景照進現實。在夢裡,他說,將歡愛留給我,將理想留給意棠。

  回首往事,紅紗帳里雙鴛鴦,他留給我的,不過是露水般的情緣罷了。

  在這場大火面前,露水無痕。

  荀意棠看著我,笑道:「笑你我二八佳人巧同歲,笑你我知音人不識知音人……祝桑榆,我贏了。」

  那時那日此門中,桃花樹下初相逢。

  只見仙人種桃樹,未聞仙人看花紅。

  朝朝期待仙人顧,日日桃花笑春風。

  忽聞仙蹤一朝至,桃花人面分外紅。

  「是的。你贏了。」

  她用如此慘烈的方式贏了我。

  桃花庵是他們的墓穴。他們同穴而眠。

  我的眼淚流淌著,像千里大運河上的波濤,載著昔年我從東昌府遠嫁到揚州的那艘船,浩浩蕩蕩,向我的宿命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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