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父子相認卻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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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府大門敞開。

  府中所有僕役,皆整整齊齊站在庭院裡,垂手而立。

  鴉雀無聲。

  番子一聲通報:馮廠公到——

  尖銳的聲音打著轉兒,飄到屋檐上、金燦燦的瓦礫上、御賜的「元輔良臣」匾額上。

  馮高手握一道皇絹,懷中揣著一瓶鶴頂紅,一路暢通無阻,走到後院張大人的書房。

  門虛掩著。

  輕輕一推,便開了。

  張大人悠然坐在太師椅上,就著酒,吃著螃蟹。聽見聲音,他略略擡頭,道:「秋風起,蟹腳癢。菊花開,聞蟹來。這個時節的蟹,最是美味。」

  馮高輕輕笑笑,站在他面前:「首輔大人好雅興。」

  張大人掰了一條蟹腿遞予他:「馮廠公一起吃點兒?」

  馮高並不接,而是將手中的皇絹抖了抖:「首輔大人恐怕知道了這上面的內容,就沒心情吃蟹了。」

  張大人自顧自地將蟹腳放進口中嚼著:「我接了一輩子的聖旨,不急,不急。且將它放著吧。容我把蟹吃完。」

  馮高搬了把凳子,坐在他對面,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老人。

  張大人抿了口酒,看著馮高微微地笑:「你今年廿一歲了,東廠的公務忙得很,陛下喜怒無常。權勢,富貴,固然好,但不能久長。我想了很久,你替陛下做完這件大事,功成身退的好。或是荊州,或是東昌,或是揚州,不拘尋哪個地方,安然一生吧。收養幾個孩子,老了,床前也有靠。妻房之事,若有女子肯,娶一個也好。得讓人家心甘情願,不能以財誘之,以武迫之。能尋到,是緣分……女子賢惠是緊要,容貌在其次。」

  這些話像極了父輩對兒子的叮囑。

  只是,馮高從小到大,未曾感受過這樣的溫情,故而,十分彆扭。

  他揮揮手:「咱家的事,不勞首輔大人指點。」

  桌子上有一碗糯米糍粑。

  張大人小心翼翼地剝開,繼續道:「我小時候,在荊州長大。荊州是個好地方,魚米之鄉。你該去看看。江邊行人暮悠悠,山頭殊未見荊州……女兒停客茆屋新,開門掃地桐花里……」

  他眯上眼,好像看到了故土的江水,紅米,白魚,桐花,溪煙,還有開門掃桐花的姑娘。

  馮高的手伸進懷中。

  張大人道:「別掏了。我知道,是鶴頂紅。我跟陛下,師生一場,原不必到這個地步。陛下還是太年輕了。」

  馮高一愣。

  萬歲給他下密詔時,旁邊無有一人。張太岳是如此知道是鶴頂紅的?難道,宮中的近侍中,有他安插的自己人麼?

  張大人似看透他的心中所想,笑道:「我嘉靖年間入仕,侍三朝君王,跟嚴嵩、高拱等無數狠人過招,陛下的帝王之術都是我教的,可惜啊,有一點,陛下沒有領會。他太急了。我該病死,不該被毒死,若是我服下這鶴頂紅,來日,屍首七竅流血,發烏髮紫,陛下怎麼跟天下人交代?怕又是得殺掉一大批人來滅口了。何必,何必?陛下在乎千古名聲,不當如此。」

  馮高手心微微一動。

  他不知張太岳下一步要做什麼。

  陛下密詔,張太岳今日必須死。

  張太岳說陛下不該下毒,難道,他想抗旨不成?

  正在他踟躕之際,張大人仰頭,又滿飲了幾杯酒,道:「別急,別急,好生坐著,與我說會子話。」

  馮高按捺住心頭所想,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面的人。

  四壁珠璣,滿堂綺繡。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

  張大人胸口忽然起伏,他用手拍了拍,竭力平撫住。他向馮高道:「從前見你,只覺你模樣美得異於常人,卻沒有去深想。層波瀲灩遠山橫,一笑一傾城。你……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你的親生父母是何人?」

  馮高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為什麼殺了雜技班主?是不是握住我的什麼把柄,好在今日威脅我,放你一馬?我告訴你,絕無可能。就算我的親生父母在你手中,我也不會放了你!他們既丟棄我,不管我的死活,我憑甚要管他們的死活?」

  張大人沒有反抗,老淚奪眶而出。

  「孩子,你的親生父母沒有丟棄你。他們有他們的苦衷。他們不奢求你的原諒,只想你平安。」


  馮高怒道:「說!他們在何處?」

  張大人舉起一塊糯米糍粑,道:「你吃了它,我就告訴你。」

  馮高一把拂開他的手。

  糯米糍粑掉落在地。

  「你休想跟我玩花樣!我在東廠審人無數,什麼樣的把戲沒見過?」

  張大人緊緊盯著馮高,一字一句道:「你的心口,有一道赤色的掌形胎記。你生於嘉靖三十九年冬天,揚州府秦家。你的生母,荊州蔡氏青遙,你的生父……」

  他哽咽難言。

  「你的生父,籍貫湖廣荊州,嘉靖年間進士,隆慶元年,任吏部左侍郎。隆慶六年,晉中極殿大學士,同年六月,任內閣首輔。他字叔大,號太岳……」張大人泣不成聲。

  馮高手一松。

  張大人跌坐在太師椅上。

  「你父你母,乃同鄉遠親。嘉靖三十九年初春,情定後花園。因父輩忽生齟齬,一月後,蔡家將你母遠嫁揚州秦家。你父赴京求官。從此,一生錯過。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唯有少年心。」

  馮高冷冷地笑了。

  他拊掌:「故事編得不錯。不愧是首輔大人。」

  張大人面色越發蒼白,喘氣亦越發急促:「陛下讓你來處決我,我死了,陛下才能不疑你。我……我對不起你。陛下鐵了心處決我,我難逃一死,不能連累你。然,弒父乃是人倫大罪,十惡之首,墮無間地獄,我……我不能讓你背上一生的枷鎖。孩子……」

  馮高怔怔地看著張大人。

  他想從那雙老眼裡尋到撒謊的蛛絲馬跡。

  然而沒有。

  他只看到了悲涼,只看到了坦誠,只看到無限的愧悔與慈愛。

  張大人笑了:「我為國事操勞一輩子,這些年,從沒睡過雞叫時,也從沒在三更前上榻。現在好了,我解脫了。解脫了……孩子。我可以好好兒歇著了。你去找你娘,她在桑榆那兒。你莫要嚇著她,也無須對她說實情。她是個弱女子,咱們爺兒倆該護著她……」

  一霎那。

  馮高腦海中閃現那個美婦人的面孔。

  層波瀲灩遠山橫,一笑一傾城。

  不。

  這不是真的。

  馮高閉上眼。這不過是說書人的話本罷了。

  「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沒有爹!我沒有娘!」

  他大吼一聲,像是想說服張太岳,也像是想說服自己。

  張大人渾身篩糠一樣地抖著。

  「晨起,我用了療痔的枯藥,此藥,我已經停了好久了,於身體有大損。上次發病,便是因此。還有,我吃了三個柿子。柿子,螃蟹,相剋之物。這條老命,不怕送不走。我死後,你告訴萬歲,請他派御醫來瞧。並,將我的屍首送去大理寺,讓仵作當庭查驗。我是病死的。真的病死。天下官宦,都不會說什麼。陛下也不必滅任何人的口了。師生一場,我最後教萬歲一句,仁義不可失,才能天命所歸。他會明白這句話的……」

  「屠師之名,陛下擔不起。弒父之罪,你擔不起。我一人擔,最好。孩子,我好遺憾,沒能親自教你讀書寫字,不曾關愛你,沒有親眼看你長大成人,是我的過錯……」

  張大人的眼睜得老大,從嗓子眼兒里迸出一句:「願上天降罪我一人,勿傷我兒!」

  馮高慌張往前走,兀地被凳子絆住,摔倒在地。他在地上爬著,摸索著,撿起剛才被自己打落的糯米糍粑,雙手捧著它,到張大人眼前。

  他拼命地將糍粑塞進嘴裡:「老東西,你別死,你看著,我吃糍粑了,吃了。」

  他笨拙地,魯莽地,不知該怎麼面對這龐大的真相,龐大的父愛——他從沒感知過的東西。無比陌生的東西。他的世界裡沒有過的東西。

  張大人嘴角浮出一絲笑容。

  好似一生都沒有這麼快樂過。

  「孩子,為父只能做到這兒了。餘下的路,你自己走。」

  馮高掰過他的頭,失去謀算,失去毒辣,顫巍巍道:「老東西,你不能死,你欠我的,就想這麼算了?你做夢!不可能!我不答應!」

  面前的老人閉上眼。

  永永遠遠地閉上眼。


  史書有載:太岳為人,頎身秀眉目,須長至腹。勇敢任事,豪傑自許。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測也。終萬曆世,無人敢白太岳者。及卒,帝為輟朝,諭祭九壇,視國公兼師傅者。

  馮高伸手,探上他的鼻息,觸火一般,縮回去。

  「老東西,老東西,老東西……」馮高喃喃念著,站起身來。

  走到門外,又猛地奔轉,朝著地上的屍首,張開嘴,一句「爹」死都喊不出,窩在心口,九曲迴腸。

  一盞茶的工夫,他失神地走出來,口中不斷地重複:「死了,死了……」

  院中所有僕役齊刷刷跪在地上,掩面而泣。

  張府像是早有準備一樣,掛滿白綢。

  馮高從一片雪白中,走出來。

  「死了,死了……」

  他跨上馬,毫無意識地往程府奔去。

  「我沒有親人,沒有親人,姊姊和豌豆才是我的親人……我沒有,我沒有……我無父無母,是個孤兒,一直都是……」

  程府。

  秋風瑟瑟。

  天高雲淡。

  「姊姊,姊姊——」

  他喊著。

  我滿面病容,半躺在榻上。小產過後,身子一直發虛。好像身體裡最為珍重的東西被憑空抽走。失了魂,失了魄。

  他奔到我榻邊,捧著我的手:「姊姊,事情了結了。我帶你和豌豆走吧。我們走吧。」

  小音半掀開錦被。他看見了我已經變得平坦的小腹。

  他的眸子像是子夜被吹熄的燈,漆黑一片。

  良久。

  他笑了。

  那笑虛無,飄渺。就像東昌府的秋日,遍布城中的大霧。

  「豌豆跟我捉迷藏呢。他跟我最親。是我最先知道姊姊有孕的。他的名字是我取的。他淘氣呢。我得去找他。他看不見姊姊,又看不見我,他會孤獨的。」他篤定地說著。

  我流淚,伸出手,拉住他:「豆芽——」

  他天真地揚揚眉:「姊姊拉我做甚?我好不容易有了親人,姊姊不叫我有麼?」

  「豆芽,豌豆沒了。以後姊姊還會有孩兒。姊姊的孩兒,都是你的孩兒……」我將面孔貼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像寒冰一樣。

  「姊姊又哄我了。你們都哄我。」

  他抿了抿嘴角,突地抽回手,抱住頭。

  「我殺了豌豆。我殺了老東西。都是我。都是我。」

  我從床榻上走下來,緊緊地抱住他。

  他的目光觸及到我的腹,像是萬箭穿心一般,驚叫一聲,退後。

  「我殺了豌豆。我殺了豌豆。我殺了我的親人。我活該永遠一個人。我活該。我罪有應得。我罪有應得……」

  西廂房的秦夫人聽到動靜,走了進來。

  馮高瘋了一般地撲向她。

  秦夫人溫柔地看著他。半晌,摸著他的臉,欲語淚先流。

  她明白了。

  誰都瞞著她。但她還是明白了。她從來都不傻,只是與世無爭而已。最想爭的東西都不見了,還爭什麼?現在,她懂了,廿年來,她活在秦家的騙局裡。她一寸寸地撫摸馮高的眉,眼,唇。與她相類的眉,眼,唇。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馮高仰頭大笑幾聲。

  驀然,口吐鮮血,栽倒在地。

  庭外,琥珀色的黃昏帶著淡淡的朦朧,點點細碎的陽光穿越樹葉的間隙在紗窗上跳躍。

  一片樹葉離了枝頭,摸索著,試探著,終於搖搖晃晃,隨風而去。

  說不完的繾綣。

  道不盡的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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