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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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喚來幾個小廝,將馮高擡到東院抱廈的一張榻上。

  秦夫人寸步不離地守著。

  昏過去的馮高,那般沉靜。蒼白的面孔上,嘴角一絲殷紅的血跡。艷麗而荒蕪。

  大夫來了,把過脈,說是急火攻心,情緒過激,方致嘔血,無有大礙。遂開了幾副藥。我命小音煎來,秦夫人接過,小心翼翼地餵著。

  我見她愁容不減,勸道:「您不必過於憂心。他習得一身武藝,功夫了得,有內力在,很快想明白過來,就沒事的。」

  秦夫人聽得此言,雙淚滾落:「叫他如何想明白?他吃了多少苦?我一想到他被閹割,心裡就像刀剜一樣……」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死死地看著馮高,好像一不小心,榻上的人就會飛走了,再也握不住。

  我默默坐在她身邊。

  張大人病死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京城。對於百姓來說,這無異於是一聲巨大的驚雷。

  偌多年來,首輔大人是如同大明定海神針般的存在。他忙碌的身影,讓百姓們覺得安穩,踏實。仿佛有了他,便有了溫飽生活的指望。

  如今,定海神針倒了,百姓們惶惶不安地張望著,不知道朝廷下一步會做出什麼。

  哀歌響徹八街九陌。

  這個秋天,註定是不平靜的。

  晚間,我命小音出門打探外頭的動靜。

  她慌慌張張地回來,告訴我:「小姐,大事不好了!外頭已經張了榜,說姑爺犯了法。衙門裡的人放出話來,說就在這幾日,便要將姑爺問斬了!」

  手中的湯碗掉落在地,我猛地站起身來:「犯了什麼法?」

  「貪贓!」

  好個貪贓。

  這恐怕是個引子。

  張大人的死,程淮時的治罪,幾乎是同時進行。萬歲爺要徹底清算了。

  這時,鶴鳴走進來,見了我,俯身道:「二少奶奶,二爺囑我,將這個給您——」

  他遞過來一張紙。

  我不接,瞧著他,厲聲問道:「既是二爺囑你交給我,為何這會子才拿出來?」

  他低下頭,吞吞吐吐。

  「說實話!」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二少奶奶,二爺被抓走前,跟奴才說,若是他被判了死刑,便將這個交給您!奴才……奴才自小跟在二爺身邊,不敢不聽二爺的……」

  我接過那張紙,打開。

  赫赫的「休書」二字,映入眼帘。

  「本人程淮時,有妻祝氏桑榆,情願立此休書,任其改婚,永無爭執。恐後無憑,自願立此文約為照。」

  落款寫著他的名字。

  他的字還是如我初見時那樣,每一撇,每一捺,都極盡小心。

  我握著休書的手,像是僵住了。

  任其改婚,永無爭執。

  難道夫妻一場,我在他眼中,便是那遇難便走的人麼?

  小音在一旁,絞著手,勸道:「小姐,姑爺也是為了您好。您還年輕,肚裡的孩兒又沒了,若姑爺果真去了,您在這程家門兒里,可怎麼辦……」

  南歸的雁成雙成對地飛過天邊。偶有失群的孤雁,聲聲叫著。

  我擡手,將那休書撕得粉碎。

  鶴鳴急道:「二少奶奶,您這是何苦?二爺就是怕您不同意和離,才寫了這休書。」

  我道:「我自入程家,上孝婆母,下睦小姑,主理中饋,無有過錯。二爺便是想休我,也該有個緣由。這休書,我不認。」

  門外的小廝稟道:「二少奶奶,秦公子來了。」

  「快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秦明旭來了。

  他好似趕了很遠的路,鞋履上滿是塵埃。

  「桑榆,我才下渡口,便聽說了京中的變故,忙不疊地趕來了,你和母親,可都還安好?」

  我忙命小音斟茶,他沒顧上喝,只是向我道:「你別急,我與你一同想辦法。」

  「才下渡口?秦公子這些日子去了何處?」我問道。


  他忽地低下頭,含糊道:「父親命我回了趟揚州……」

  秦老爺好端端的,突然喊他回揚州做甚?

  我指著西廂房,道:「秦夫人在我這裡,一切都好,你放心。可……張大人沒了,程淮時入了獄……」

  他道:「桑榆,我命運河沿岸所有天盛樓的鋪子,將柜上的現款提出。現已籌得黃金萬兩。人皆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如今這大明天下,哪處衙門不貪?咱們花大價錢,上上下下,四處打點,或能有些希望。能留下程大人一命,也未可知。丟了官,不要緊。人在,就好。」

  還記得,在陋巷的酒館外,他告訴我,有任何難處,儘管找他。我與他打趣,問他,要萬兩黃金給不給?

  那時,我們都以為是玩笑話。

  沒想到,這麼快,他就真的籌備萬兩黃金來解我的難。

  萬兩黃金,等於十萬雪花銀,也只有天盛樓,能拿得出了。

  莫名地,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秦明旭一直以為張大人是他的生父,還曾在張府小住。為什麼聽說生父死了,卻沒有主動提及?

  像是背負了什麼,又難以觸碰什麼。

  我緩緩重複一遍:「秦公子,張大人沒了……」

  他眼神里有慌亂,有愧疚,如泰山壓頂,無所適從。

  他素來灑脫,不曾有這樣的神色。

  「我……來的路上,我路經張府,想去靈前祭拜,可張府被官兵圍得水泄不通,一概人等,不許入內……我進不去……我敬重張大人為人,他是個好官,也是個好人,該拜一拜的……」

  我起身,同他一起到馮高睡著的抱廈。

  他看到秦夫人,上前兩步,將臉埋在她的膝邊,喚道:「母親,父親讓我問您,在京這些日子,可還住得慣,要不要回揚州?」

  他對秦夫人的親昵,如舊。

  秦夫人看了看昏迷的馮高,又看了看秦明旭,好半天沒作聲。

  良久,她扶起秦明旭,道:「孩子,母親現時回不得。廠公大人孤零零的,身邊沒個妥帖的人照看。我在,總是好些。」

  這本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但秦明旭沒有深究。

  他只道:「那便依母親的。您在此處,與桑榆做伴。我想法子,救程大人。」

  秦夫人道:「好。要不惜全力,救程大人。」

  「應當。」

  庭外,秦明旭道:「桑榆,我有個生意上的夥伴,與大理寺卿府上的管家是故舊。我托他以送粳米為由,送兩斗黃金到大理寺卿府上。你等我消息。」

  我點頭,看著他大踏步遠去。

  我將腦海中雜亂的念頭拂去。

  到這一步,他能這般誠懇、積極地營救程淮時,解我燃眉之急,已屬重義。

  二更時分,秦明旭回來了。

  「桑榆,大理寺的牢獄中,已打點好了。今晚子半,獄卒交班,有一刻鐘的工夫,你可以去見程大人一面。」

  我忙問:「死刑的事,可有餘地?」

  秦明旭道:「大理寺卿口風未松,明日,我再去活動活動京中其他能在朝堂上說得上話的官員。」

  「嗯。」我心裡還懷著希冀。

  我回得房中,換上一身輕便的衣裳。又到小廚房,做了一盒餅子。靜靜等著子夜來臨。

  夜風驚起秋雨,纏綿淒涼。

  秦明旭撐著傘,帶我到了大理寺,與門外的獄卒對視了一眼。

  他道:「桑榆,你進去吧,我在門外等你。」

  我拎著裝了餅子的食盒,走了進去。

  獄卒領我,一路往裡,到了一間四面封閉的牢房中。

  門打開,我看到程淮時盤腿坐在地上。一身白衫皺巴巴的。在家裡準備的許多話,潰散開來,到口邊,成了艱澀的一句:「二爺,我來了。」

  他很驚訝,似沒有想到我會來。

  獄卒說了句「一刻鐘後,夫人必須離開」,便走了。

  我走進去,取出餅子:「二爺在獄中餓壞了吧?我剛做的,還熱乎著。」

  他想了想,搖搖頭:「我不喜吃餅。」


  我自顧自道:「家中一切還好。秦公子正托人四處活動,我想,總歸有辦法的……二爺,這件事過去以後,咱們去徽州吧。老夫人著我在徽州買了許多田畝地產,我陪二爺耕讀。揚州的生意,就交給三妹和呂圭。咱們到鄉下寧靜的地方,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獄中的一點光,微微弱弱。

  他平靜道:「休書,鶴鳴應該拿給你了吧?」

  我的憧憬被打斷。

  我看著他:「我撕了。」

  「我已留了一份,托人拿去給了族老。你撕了也無用。」

  他的話語冰冰涼涼的。

  「二爺何必如此。」

  我淡淡地笑笑:「流水淡,碧天長,路茫茫。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夫妻一場,二爺寧可相信我是大難臨頭驚飛的鳥,也不願相信我是不肯獨行的鴻雁麼?」

  他的目光如流水般淌過我。

  「我在牢里想了很多。我這輩子,顧及的東西太多,從來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此番大難,看開了浮名。我不想留遺憾。」

  牢獄裡像是落了一場紛飛的大雪。

  我與他,在這場大雪裡,剎那皓首。

  從渡口相遇,到舉案齊眉,再到同床共枕,兩相歡愛。

  舉目望去,一片蒼茫。

  「二爺此話是何意?」

  他站起身來,向我深深鞠了一躬:「我想做一回自己,給意棠一個名分。請祝姑娘成全。」

  那根刺終於穩准狠地插入我心口。

  祝姑娘。

  我道:「任其改婚,永無爭執。這是休書上的話,也是二爺的心聲麼?」

  「是。」

  「我不信。」我將食盒緊緊抱在懷裡。

  「請祝姑娘成全。」他再度俯身。

  獄卒來了,催促著我趕緊走,交班的人來了,莫要給他惹麻煩。

  我不肯離去。

  獄卒急了,將我拉扯出來,「砰」的一聲,將門關上。

  最後一幕,我看到程淮時的眼。

  大雪已埋成荒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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