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程府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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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大人聽了這句話,沒有驚詫,沒有震怒,他平靜地撫平衣角,正了正頭上的烏紗帽。

  中秋的月啊,金黃而豐腴。

  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他的親生兒子馮高,帶大隊人馬包圍了他的府邸。

  月光照在他的長須上,分外慘澹。

  他揮手吩咐僕役,道:「傳我的話,闔家大小,靜待屋中,莫要出門。我出去迎客。」

  「是。」僕役哆哆嗦嗦地去了。

  張府大門打開——

  馮高手握拂塵,站在門外,他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悠悠道:「首輔大人,打擾了。」

  張大人看著他,目光中有幾分無奈,幾分愛憐。這樣的目光,是馮高所不明的。

  「馮廠公深夜到訪,有何貴幹?」

  馮高抿了抿嘴角,將拂塵一揮:「萬歲今兒晚上收到密報,稅收出了問題。有人巧立名目,讓江南兩縣的百姓多出了十數的賦稅。當地的百姓為了湊夠數目,走投無路,賣兒鬻女。更有甚者,被苛稅所逼,齊齊投河自盡。民怨沸騰。現時,那兩縣的知縣已然招供,此舉乃是受朝中要人指使所為。並,多征的賦稅,並非納入國庫,而是由戶部侍郎做假帳,流入私囊。人證物證俱在——」

  他頓了頓,朝上拱了拱手,繼續道:「萬歲聽得稟報,失聲痛哭,跪在先帝靈前,到這會子還未曾起來。若是旁人,聖旨當時就下了,滿門抄斬都不為過。萬歲說了,尊府不比別家,首輔大人更與旁人不同。古人云,天地君親師。首輔大人是萬歲的師長,教授萬歲聖賢書十餘載,師恩滔滔。萬歲語與眾人,『務必查清此事,勿讓朕師蒙冤』。故而,命微臣來跟首輔大人說一聲,往後的日子,大人就不必出門、也不必上朝了。直到案子查清為止。」

  張大人笑了笑:「萬歲的意思,是要將本官幽禁嗎?」

  張大人在朝中名望了得。振臂一揮,追隨者眾。

  若張大人聯絡門生故舊,朝堂勢必動盪。

  將張大人幽禁在府,實則是斷了張大人與外界的聯繫。

  馮高揮了揮拂塵:「呔,首輔大人說的是哪裡的話?萬歲顧念與首輔大人的情分,一片袒護大人之意呢。」

  他似等著張大人說出什麼反駁之語,一邊覷著他,一邊將右手掩在身後,指著那群東廠的高手。

  他的手只要一動,那群人馬上便會撲過來。

  這時,張大人卻輕聲說了句:「你今晚上吃月餅了不曾?」

  馮高一愣,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不曾吃。」

  張大人柔和道:「要吃的。月餅是團圓之意。好兆頭。你愛吃豆沙的,還是果泥的?」

  門後的我,聽到這句話,眼淚霎時掉下來。

  馮高輕咳了兩聲:「咱家不愛吃月餅。」

  「在湖廣荊州,過中秋的時候,長輩要給孩子吃糯米糍粑。你知道什麼是糯米糍粑嗎?將糯米蒸熟,放在石槽了,拿蘆竹搗成泥狀……」

  他沉浸地說著,馮高打斷他:「首輔大人,咱家是北人,不吃這等南人食。」

  「北人……」張大人回過神來:「還是要嘗一下的,機會不多了。我府上的廚子便做得很好,我去讓人給你端一碗來……」

  「首輔大人不必了!」馮高打斷他,面露尷尬。

  威震朝堂的張太岳,什麼時候對東廠這般討好了?竟想著用一碗糯米糍粑「賄賂」廠公?

  「首輔大人,應遵了萬歲的口諭才是。」

  聞聽他不肯吃糯米糍粑,張大人滿臉失落。

  「哦,口諭……本官遵。你跟萬歲說,有罪本官一人擔便好,莫累及戶部侍郎。他年輕,不知事,不過是聽命於本官罷了。」張大人道。

  馮高顯然沒想到,這趟差辦得如此順利。

  忠烈如張首輔,不應是做一番抵抗才對嗎?

  他做好了萬全之策,卻是這般。

  他看著張大人。

  張大人已轉身回府,望著天地間一片銀輝,喃喃道:「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馮高轉身。

  我欲上前喚他,遂了張大人的願,進府吃一碗糯米糍粑。


  張大人卻死死拉住我。

  他的手蒼勁有力。

  他向我搖搖頭。

  我不作聲。

  在門後看著馮高上了馬。

  東廠的高手們沒有走,三步一人,如鐵桶般,將張府圍得死死的。

  他回了後院,沒有進書房,坐在石階上,命管家端來糯米糍粑。

  「桑榆,你吃一塊兒。」

  他對月嗟吁:「先帝臨終前,執臣手,曰,『朕本待與先生共圖國事,不幸中道而別,煩先生將詔付與太子,令勿以為常言,凡事望先生教之!先生當世英才,太子年幼,望先生好生教養,不負天下望。』多年來,臣未敢不盡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繼之以死乎!肝腦塗地,報先帝知遇之恩!先帝啊……」

  我坐在他身邊,拿起一塊糍粑,咬了一口,哭了起來。

  他如慈父般,輕輕拍了拍我,道:「桑榆,別怕。萬歲是我一手帶大,總要顧兩分情面。我有先帝所賜如意結一枚,你帶回去,給淮時,囑他貼身放著。萬不得已時,望如意結能救他一命!」

  「大人——」我靠在他肩上。

  「我老啦,一身的病,早早晚晚有一死。淮時還年輕。是我帶他踏入新政這條路的。他實不該死……馮高,是我的孩子,我有法子保他無虞。淮時也不能有事。你們這些後輩,都好好兒地活著,我這把老骨頭,入了棺材也安心……」

  「大人,您休要這樣說……您不會死,陛下現時只是幽禁您,事情還有轉圜……」

  他笑著,擺擺手。

  「桑榆,別哭。二十多年前,我跟你爹同朝為臣。你爹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世間少有的疏闊男兒。我與他君子之交,卻重如泰山!此生能見到他的孩子,我於心甚慰。災難已至,你要堅強起來。迎風不倒,才是你爹的好閨女。」

  「嗯。」我重重地點了個頭。

  他在紙上寫了幾行字,托我交給秦夫人。

  東廠的人,守著大門,因我非張府中人,番子們又曾見過馮高厚待我的樣子,故而,沒有為難,還扶著我上了馬車。

  回得程府,才想起,忘了問張大人,他所說的「有法子保馮高無虞」,是什麼法子。

  秦夫人站在檐下等我,我將張大人的回信交給她。

  她看了,來回踱了幾步,默默無言,回西廂房安歇。

  小音打來溫水,我正梳洗,大少奶奶走進來。

  她像換了個人一樣,低眉順目,滿臉恭敬,愧疚向我道:「桑榆,那會子大嫂一時悲痛,痰迷了心,胡言亂語,你別往心裡去。大嫂錯了。大嫂給你賠不是。」

  我卸下頭上的簪環。

  她走近我,道:「桑榆,舒兒沒了,大嫂往後會把你的孩兒當自己的親孩兒看待。你和老二,是程家的頂樑柱。這一家子老小,就指望你們了……」

  她說著,用帕子掩住臉。

  我道:「大嫂且回去歇著吧。程家遇了事兒,大嫂是長房媳婦,更該顧念著老夫人,莫讓她憂心才是。」

  「桑榆,你說得對,從此,大嫂聽你的話。你睡吧。大嫂不打攪你了。你好生養胎。」

  她俯身去了,臨走前,親熱地握著小音的手:「好好兒伺候二少奶奶。」

  小音得意一番。為我占了上風、壓大少奶奶一頭而高興。

  我卻疑惑。

  那會子,她滿眼恨意。怎麼忽然轉變這麼快?

  到子夜了,程淮時還沒回來。

  屋子空蕩蕩的。

  只余窗外那輪碩大的滿月。

  九州共一輪月。程淮時不知在月下何方。

  往日,就算晚歸,也會打發鶴鳴回來說一聲的。

  可今夜,他沒回,鶴鳴也沒回。

  我撫摸著小腹,艱難地翻了個身。

  翌日一大早。

  小音伺候我洗了臉,漱了口,按慣例,端來一碗鯉魚湯。

  自有孕後,老夫人叮囑過廚房,每天晨起,給我燉一碗鯉魚湯。

  我接過鯉魚湯,喝下。小音道:「方才在廚房看到大少奶奶了,說親手給老夫人做蛋羹呢。她從沒這麼勤快,看來是真的改過自新了。」


  我蹙眉。

  門外小廝匆匆進來稟:「二少奶奶,外頭來了幾個人,說是受二爺之託,給您傳信的。」

  我連忙走了出去。

  那幾個人皆一身黑衫。

  「二爺去哪兒了?」我問。

  為首的那人彬彬有禮道:「程夫人借一步說話——」

  我隨著他們往外走了幾步,驀然覺得不對勁。

  他們架住我,到一輛鋪著厚厚軟緞的馬車上,我欲大喊。

  那人卻道:「程夫人別慌!我等奉馮廠公之命,帶您回東昌府。」

  「放我下來!我要回家!」

  那人跪在我面前:「程夫人,馮廠公說了,今日,陛下必會下旨抄了程家!萬萬不能禍及您!馮廠公一心一意,為您著想!」

  「我再說一遍!放我下來!」我厲聲道。

  下腹卻傳來一陣古怪的疼痛。

  冷汗從我的額頭沁出。

  血。

  褥裙上滲出了血。

  那些人嚇壞了。

  馬車停下。

  「馮廠公交代過,不能傷程夫人一根毫毛……」

  他們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辦。

  我掙扎著,下了馬車,往回走。

  一路走。

  血一路流。

  淮時,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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