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是禍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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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意棠跟著請願的人流退去。

  一身青色的法衣,在烈日下消失不見。

  八街九陌,流傳著這場轟轟烈烈的萬民大行動。

  不知是何方的說書先生,聽到一些不著邊際的小道消息,編了一出話本,叫《紅塵記》,講的是一個尼姑與高官相戀的故事。尼姑說的是荀意棠,高官自然指的是程淮時。其內容胡扯亂造,離奇跌宕,吸引了坊間不少人的關注。

  「妙齡尼姑思凡塵,心掛郎君忘經文。只因高堂鴛鴦散,郎心似鐵空餘恨。五鳳樓前萬民傘,終感天顏救官人。從來施德非菩薩,可嘆尼姑痴心恩!」

  在《紅塵記》中,荀意棠被塑造成一個感天動地的女子,程淮時被塑造成一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

  馬車上的我,聽到這些無妄之詞,心下惻然。

  程淮時搖頭,嘆道:「她雖是一片好心。可,萬民傘於我,是禍非福。今日,陛下恕我時,說了句話。他說『你真是張先生的好門生,大明的能臣、賢臣』。前一刻,陛下還面有怒容,如何忽然就這般誇讚起來?這樣的誇讚讓我惶惶然不知何所以。」

  我道:「二爺,你奔忙了這些時日,快別多想了,回去歇著方是。」

  他點點頭,道:「好在災民已盡數安置妥當,大大可慰。快要到秋收了,朝廷要徵稅。我須倍加勤謹,充盈國庫,將功贖罪,或能讓陛下寬恕一二。」

  「荀姑娘她……」我想了想,還是將話咽下。荀意棠此舉雖冒進了些,適得其反,但她到底是沒有歹意的,也不好責怪她什麼。

  程淮時攬住我,道:「夫人,往後我得更加謹慎才是。為了你,為了我們還未出世的孩兒。」

  事情就這樣平息下來。

  就好像奔涌的大江忽然在某處,被截斷。水勢擋住了,但卡在高山之後,不斷地衝擊著,險情在蒼翠掩映之後。

  水流什麼時候衝下來,一瀉千里,就看那高山能擋住幾時了。

  程淮時回了家,倒頭就睡。

  他真的累極了。

  我輕手輕腳,叮囑小音,丫鬟小廝婆子們來往走動輕著些,莫要吵到他。

  他睡了一個冗長的覺,醒來,我在榻邊縫肚兜。碧綠的蓮葉,金色的鯉魚。鮮艷喜慶。

  他道:「這些事,交給府中的僕婦做便好,夫人何須親力親為?」

  我遞了盞晾溫的羹湯給他:「二爺餓了吧,快喝了它。孩兒的貼身之物,我總想著自個兒做得好。」

  「我臨睡前忘了叮囑夫人,這回出了這麼大的事,如何跟母親交代?」

  我道:「外頭的動靜那樣大,硬要瞞,是瞞不過的。我跟母親說,是一場誤會,二爺平安無虞,太后保著二爺。這幾日,我陪著母親解悶兒,寬慰她,她老人家已放下心來。」

  他笑:「夫人賢惠。」

  用了湯,他起身擦了把臉,換了身乾淨的衣裳:「我去跟張大人議事去。新政之稅收,與往年之稅收有異,需早做準備。」

  我起身:「二爺去吧。」

  他走到門口,又回來,摸了摸我的肚子,說了聲「好孩兒,莫鬧你娘」,方去。

  八月中秋,我領召往宮中作皇家宴飲圖。

  聽十二監的人說,每到年節,上頭便有恩旨,寬恕一些犯了錯的妃嬪和宮人。

  然,我四處張望,也沒有看到孫小姐。

  鄭淑嬪倒是比從前恩眷更隆,萬歲命她坐在他身旁,跟中宮皇后並列左右,連有孕的王娘娘且靠後了。

  太后默默飲酒,席半,便說乏了,帶著王娘娘回慈寧宮去了。

  我畫完了圖,有例賞派下來。

  待準備離宮之際,突聽仁智殿的宮人說,剛從西宮苑那邊回來,冷宮出了事,錦衣衛都趕過去了。

  我馬上想到孫小姐,問道:「出了何事?」

  那宮人說:「前些日子被打入冷宮的舒才人死了!」

  果然是孫小姐。

  沒有陛下的旨意,她怎的忽然死了呢?

  那宮人神神秘秘道:「聽說是太后派人審她,她胡亂攀咬,竟說送湯之事是鄭淑嬪指使的。鄭淑嬪是什麼人?那可是陛下心坎兒上的人!她可真是老壽星吃砒霜,嫌自己活得長。慈寧宮的人剛走,不到半個時辰,她就莫名死在冷宮了!嘖嘖。」


  我一驚,走出仁智殿,想去看看。

  在御花園一棵古槐後,一個人拉住我,急急道:「姊姊莫去!」

  是馮高。

  他的大紅色金絲官服,在滿月下,泛著冷光。

  我道:「程家的孫小姐死了,你可知?」

  他道:「姊姊萬萬莫管這些事。」

  我看著他的神情,慢慢地猜到了內情。

  我壓低聲音道:「是陛下命人做的,是不是?」

  滿月銀輝。

  丹桂飄香。

  他道:「姊姊,現在六部三司的官員,陸陸續續地換上了陛下的親信。陛下在朝堂上的恩威一日比一日重。宮中亦如是。我有件事,想跟姊姊商量。」

  「何事?」

  他艱難道:「姊姊能否回東昌府養胎?我在東昌府的西郊,以姊姊的名字,置了一座莊園,十分隱蔽……」

  「你在說什麼?」我焦急道。

  「姊姊,我心裡好擔憂。想先做準備。姊姊,你聽我的吧。」他凝重道。

  「豆芽,人無信則不立,背信則不達。姊姊是程家婦,怎能遇難就跑?你告訴我,到底要發生什麼?程淮時這些日子謹小慎微,陛下待他已恢復如常,秋稅正當時,這個節骨眼,能出什麼事呢?總不能因後宮輕易牽扯前朝……」我拉住他的衣袖。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已微微隆起的腹,道:「姊姊是不是執意不肯走?」

  「我不走。」

  秋老虎已黯然退去。一場秋雨一陣涼。

  秋風吹著古槐的葉子,沙沙作響。

  他眼中濕潤潤的,就像清月沉入水中。

  他什麼都沒有跟我說。

  似乎有不可挽回的箭,離了弓,收不得了。

  他無限的悲哀,亦無限的煎熬。

  「姊姊,你必須走。陛下已布好了局。」

  滿月慈悲,照著荒唐的人間。

  我扭頭就走。

  馮高在身後道:「我一定會將姊姊帶走。任何事都沒有姊姊和豌豆重要!」

  離了宮,趕回家。

  家中一片大亂。

  大少奶奶已得了信兒,在院中哭嚎著。

  「舒兒,我苦命的舒兒……你死得好冤,你的親叔叔害死了你……」

  小廝們點著燈。

  老夫人怒將拐杖往下一杵,厲聲道:「王玉珍,你若再胡說,家法處置!」

  大少奶奶用袖子將臉一抹:「母親,我如今還怕什麼家法!舒兒死了,讓我後半輩子,靠哪一個?」

  她看見從門外走進來的我,眼中噴出火來:「錦衣衛穆林的夫人已告訴了我,是老二得罪了陛下,陛下礙於賢君的名聲,不好明著處置老二,這才拿舒兒出氣!你們兩口子,看著舒兒死了,得意了?祝桑榆,我不會讓你好過!」

  老夫人一聲令下,幾個小廝摁住她。

  「程王氏,你休要無法無天!」

  這時,程滄時來了,撲通跪在地上,抱著老夫人的大腿道:「母親,您饒了玉珍吧,她聽說舒兒死了,失了心智,才會頂撞母親。母親您體諒她喪女之心……」

  大少奶奶昏倒在地。

  老夫人跌足嘆道:「我早說使不得,使不得!你們做父母的,豬油蒙了心了!可憐舒兒一條性命!罷罷罷,你帶著她回房吧。多早晚我咽了氣,才好呢!」

  三小姐扶著老夫人回了正院。

  程滄時亦抱著大少奶奶回房去了。

  我站在院中,仰頭看了看天,好一會子,才回東院來。小音告訴我,今日秦明旭來過了,陪著秦夫人吃了月餅,賞了月。秦夫人一直沒有安歇,說等我回來,有事央告我。

  她房中燈還亮著。

  我叩門,進去,她將一封信函遞給我:「桑榆,這封信,你務必親手替我送到太岳手中。」

  「怎的不叫明旭少爺帶過去?他往張府走動得頗勤。」

  她搖搖頭,似有難言的苦衷。

  我明白了,這封信中的內容,一定與馮高有關,她不想讓秦明旭知道。

  縱我幾次三番將她安撫住,可她到底是起了疑。疑心一旦起,便如火苗一般,難以止息。

  我無奈接過,答應了她。

  「桑榆,你現在就去,好嗎?明旭跟我說,東廠近來抓了不少人,我眼皮跳了半日……」

  我點頭,命車夫套了馬,往張府而去。

  到了後花園的書房,我將信函呈給張大人,道:「大人,秦夫人急著囑我送來。」

  張大人看過信函,道:「她讓我查一查馮高的身世。」

  轉而,他向我道:「桑榆,我還是那句話,說不得。」

  我想了想,問道:「大人,朝中新政最近如何了?」

  「稅收比去歲多了三倍。」

  我喜道:「那是好事。這回,陛下該消氣了吧……」

  他皺緊了眉頭:「淮時也覺得是好事。可我今晚細細梳理了一遍,發現不對勁。」

  「怎麼了?」

  「其中,有兩筆稅收,多得古怪。這好像是個圈套。」

  話音剛落,外頭的僕役慌慌張張地進來,稟道:「大人,外頭出事了!東廠包圍了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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