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馮高的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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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室中的一豆燭光,舔舐著血雨腥風。

  馮高向我道:「姊姊,你回去吧。我很快就能離了這裡。」

  他說得那般篤定。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謀算之中。包括他的被捕。

  此時,我並沒有將他的話當真。

  想著,他不過是安慰我罷了。

  我從囊中取出備好的金瘡藥,細細地為他塗上。

  「疼嗎?」

  他搖搖頭,像小貓一樣,閉上眼,不敢睜開。又滿足,又膽怯。好像這份溫情極不易,極不真實,隨時都會消失一樣。

  外頭的獄卒催促著。

  我將金瘡藥留下,緩緩離去。

  我走到門外時,他喚我:「姊姊——」

  我轉頭。

  他猶豫一下,道:「姊姊是不是只有跟程淮時在一起,才會快樂?」

  一句話,像綿密的針一樣,扎入我的肺腑。

  我不知他為何突發此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獄卒「砰」地一聲關上門。

  我看著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

  「我是無根的人。原不該有奢想。我理應讓姊姊快樂。姊姊是那樣好的女子啊。」

  我走出大理寺的時候,是正午。日頭最烈的時候。

  我仰頭看天,刺得直流眼淚。

  瓦藍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太陽一動不動地懸在當頂,灼燒著一切。

  豆芽,我快樂嗎?

  姊姊何時能獲得呢。

  回到府中,去了正院老夫人處。

  老夫人的病略好些了,靠在躺椅上,三小姐正在餵木瓜水與她喝。

  我早起叮囑過廚房,為老夫人燉些於腸胃有助益的果水。

  要換著花樣兒來。免得老夫人吃絮了。

  老夫人見了我,親熱道:「桑榆,你坐我跟前兒來。」

  我坐過去,她撫著我的手,道:「過幾日,待我身上略好些,咱們娘倆兒去雲居寺里上香去。聽人說,那裡的菩薩靈。求菩薩保佑你早日懷得麟兒。程家方能有後啊。」

  我囁喏道:「母親,二爺他,他與我……」

  老夫人笑道:「淮兒是忙了些。但他心裡肯定是有你的。年輕的小兩口,哪有不熱乎的?待你生下孩兒,他自然是珍之重之。」

  一旁的三小姐道:「母親,二哥哥這幾日太不像話了。敢情還瞞著您呢?我昨兒起夜,睡不著,在院子裡走了走,看見他半夜往出跑!今兒個早起,剛回來,凳子還沒坐熱,又跑出去了!聽說,他在想方設法找什麼午時花,三葉鬼真草,山烏桕根。那荀小姐被毒蛇咬了,他跑得比兔子還快呢!」

  「哦?果有此事?」老夫人坐起身來。

  三小姐道:「可不是嘛!我是聽大嫂說的。大嫂說,指不定那荀小姐傷好了以後,就要進咱家門兒了,要做平妻呢!母親您聽聽,這是什麼話?她當平妻,我二嫂的臉面往哪兒擱?依我看,那荀小姐就是個禍害簍子,從過去到現在,二哥哥與她一處,生出多少事來!」

  老夫人將湯碗摔在地上,身子直打顫。

  「我看誰敢讓她進門!淮兒為了她家,險些連命都搭進去,還不知足?我早就看她不好,成天跟士子們打得火熱,能不出事麼?」

  一個小廝道:「老夫人,聽說這次是荀小姐救了咱們二爺呢。」

  老夫人道:「淮兒自小習武,身手了得,哪裡就要她救了?分明是小婦心腸,做出戲來,蠱惑我兒!淮兒才剛剛高升,若做出停妻再娶的事,名聲全毀了。可讓同僚們怎麼看他?豈不聞那書里,唐時名臣李齊運,以衛氏冕服行其禮,人士嗤誚!成了一輩子的污點!」

  眾人聽得此言,再不敢作聲。

  老夫人轉頭命丫鬟:「去!把二爺給我叫回來!」

  丫鬟道:「若……若是二爺不願回來呢?」

  「便說他母親死了!讓他回來奔喪!」老夫人沒好氣道。

  我和三小姐忙道:「母親切勿說此不吉利的話。」

  老夫人慢慢平復了心緒,又恐我吃心,拉著我和三小姐打雙陸。


  約莫兩盞茶的工夫,程淮時回來了,他跑得滿頭汗,喚著:「母親!母親!」

  進了屋,見老夫人好端端地坐著,舒了口氣:「母親您無事就好,可將兒嚇壞了。」

  老夫人慢悠悠道:「我和你媳婦、妹子打雙陸,且有一會子呢。你再和人商量娶平妻去吧。」

  程淮時忙道:「母親從哪裡聽來這沒影子的話。兒從沒這麼想啊。」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棋子,指著牆上擺著的老爺畫像,厲聲道:「那你今日,便對著你父親起誓,永不娶她進門!」

  程淮時道:「母親,您何苦呢?兒本沒這麼想。」

  「越是沒這麼想,便越該堂堂正正地起誓,好堵了旁人的嘴。」

  程淮時見老夫人如此堅持,只得跪在地上,依言,起了誓。

  老夫人舒了口氣,擺擺手:「你們小兩口,且回房去吧。多早晚給我添個孫兒,我到了九泉也歡喜。」

  程淮時與我回得東院來。

  他這幾日越發清瘦了。

  兩天兩夜沒安眠,眼都熬紅了。

  他坐在書桌前,寫了幾行字,便回了臥房,倒在榻上,沾著枕頭便睡。

  我走到書桌邊,看他寫下的詩句:我心皎潔如明月,奈何明月有圓缺。一生自律難決斷,不願誤國誤卿卿。

  他睡去的面孔,依舊眉清目朗。

  不願誤國誤卿卿。

  他始終想做他理想中的人啊。

  院牆外依稀傳來吵鬧聲。

  我出了東院,到了庭前,見大少奶奶面色蒼白從外頭回來。

  大少爺程滄時來回跺腳:「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大少奶奶道:「你別先亂了陣腳!劉大人就算倒了霉,橫豎不會牽連到咱們!那投毒的事,咱們連影兒也不知,怕甚!」

  「可咱們得了劉大人那麼多好處,往後,沒了他,可怎麼辦呢?」

  「幸好我早有打算,拜佛哪能拜一家?錦衣衛副指揮使穆林穆大人,少不得要上來了。我早在幾日前,就送了他的夫人一盒子珍珠,攀上了交情。流水的和尚,鐵打的廟。做人還是得多長几個心眼子。」大少奶奶鎮定下來。

  兩口子回了南苑。

  下人們皆議論紛紛。

  外頭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樣,飛遍滿京城。

  「胡人御醫投毒案」一夕之間有了大轉機。

  據說,今日申時,胡人御醫阿爾泰死在了獄中。錦衣衛副指揮使穆林,在同僚劉守的後花園,突然發現幾具無名屍首,臭氣熏天。穆林連忙將此事上報。

  緊接著,阿爾泰的家眷,誠惶誠恐,舉著阿爾泰留下的血書去大理寺告狀。

  那血書上寫,是劉守指使他投毒,然後栽贓給東廠廠公。做出戲來,只為排除異己,好獨攬大權,隻手遮天。

  阿爾泰的家人將頭磕出血來,哭訴說,劉守以他們闔家性命相要挾,讓阿爾泰攀咬馮高,卻在事成後反水,要殺人滅口。他們走投無路,只得將真相說出來。

  大理寺卿將證據呈交給萬歲爺。

  萬歲爺喚張大人前去相商。

  未久,政令出:赦免馮高,賜死劉守。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

  前前後後一思量,終於明白了馮高口中的「後手」是什麼。

  步步驚心,步步縝密,包括阿爾泰供出他,都是他設計好的。

  一舉徹底除去劉守,奪回萬歲爺的信任。

  恐怕,在這場局中局裡,那錦衣衛副指揮使穆林亦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有道是,無利不起早。

  黃昏漸漸收起纏滿憂傷的長線。

  黑夜睜開了瞳孔。

  我似有直覺一般,行至啟安街的窄巷。果見馮高一身大紅色金絲官袍,站在巷中。

  他看著我:「姊姊,我出來了。」

  嗯,他九死一生,出來了。

  「聽聞萬歲爺賜了你金絲袍,以做撫慰。還升了你做司禮監掌印。」

  「什麼官位、什麼官袍不打緊,重要的是,讓那些人知道規矩。不拘是誰,得罪我,下場只有一個字,死。」

  他說到「死」那個字的時候,永遠有一種陰鬱的暢快。

  這場血淋淋的權力爭鬥,他贏了。

  「錦衣衛是東廠的狗。我得讓他們學會,如何當狗。」他眯起眼。

  「萬歲爺沒有懷疑麼?」

  他輕輕笑了:「姊姊,萬歲爺今兒,請所有人去豹房看了一場廝殺。一群豹子,咬得你死我活,只剩一個。萬歲爺封了那豹子為御豹。他不會偏愛任何一頭豹子。他只會用最終贏了的那頭。其餘的,爭都爭不過,便是廢物了。」

  那畫面想想便很驚恐。

  我忽然有些心疼:「豆芽,你到底經歷過幾場廝殺?」

  他輕聲道:「姊姊,我會一直贏下去。小時候,在東昌府,我看著你為我挨打的時候,我就想好了。這輩子,我,馮高,只能贏,不能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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