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馮高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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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不知的是,此刻,在張府,有一場石破天驚的談話。

  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本是為了威脅張大人,千里迢迢去揚州尋到了當年為秦夫人接生的產婆,卻因此,揭開了一個塵封多年的秘密。

  二十多年前,湖廣荊州府,蔡知州家的大小姐蔡青遙,與遠親張府的少爺張太岳相戀,於後花園中私定終身。然,雙方父輩因田畝兼併之事,忽然交惡,兩家斷了來往。張府老爺為兒子擇定了一門婚事,拜堂成親。而,蔡家的大小姐,已珠胎暗結。

  蔡府為遮掩醜事,不惜下降門楣,為女兒尋了揚州的一戶商賈之家結親。只求女兒速速遠嫁,離了荊州,好成全蔡家的名聲。

  張太岳金榜高中,做了官,回荊州蔡府尋人,卻得知,蔡青遙已嫁。張太岳明里暗裡,關照蔡青遙的夫家秦府。秦府的生意越做越大,漸有「千里大運河,萬家天盛樓」的美譽。

  蔡青遙的丈夫秦坷,本就因新婚夜妻子不落紅而疑惑在心,又見無親無故的張太岳頻繁關照自家,便著人回荊州府多方打聽,猜到了妻子的醜事。他自知戴了綠帽子,卻不敢戳破。

  他不願失去官場上的這層照拂,不願失去潑天的富貴。

  又不願捏著鼻子,受此屈辱。他想擺蔡青遙和張太岳一道。

  於是,暗中籌謀,想了個絕妙的法子。

  嘉靖三十九年冬月,揚州大雪紛飛,蔡青遙臨盆。

  秦坷著人,偷偷將妻子所生的孽種扔了出去,而將自己一名外室所生的孩子,塞入襁褓中,遞予秦夫人。秦夫人生產艱難,昏迷數個時辰,醒來,看見兒子,欣喜非常,取名「明旭」。明朝待晴旭,池上看春冰。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裡。

  秦坷樂得大度,多年來,對此「孽種」視如己出。承認其「嫡長子」的身份,讓其操持生意,成為秦家的接班人。

  因為,那本就是他自己的孩子。

  他享受著妻子的愧疚,享受著蔡家的姻親幫助,享受著張太岳的格外照拂。他娶了許多個妾室,流連花叢當中。將妻子當作一個對秦家大有助益的擺設。

  正所謂,行商,行商,無奸不商。

  他滿意於自己的傑作,暗暗得意了許多年。

  張太岳病重,恐年命不永,寫信給蔡青遙,提出想見孩子一面。蔡青遙應允,讓秦明旭去了京城。這一切,秦坷都知道。他有些害怕這個秘密戳破。但很快發現,所有人都沒有懷疑。

  張太岳多年來,視蔡青遙和這個孩子為心結。

  他已位極人臣,執掌天下,跺跺腳,大明都要抖三抖。這件事,是他唯一的心頭所憾。

  他滿心虧欠,想要彌補。是以,見了秦明旭,直喚「青遙」,哪有懷疑之說呢?

  而,錦衣衛指揮使劉守帶著產婆,以秦明旭的性命威脅他廢除新政時,卻帶來一個聞所未聞的消息:產婆說,她接生的那個孩子,心口有掌形胎記,赤色。民間的說法是,心口有胎記,一生大貴大苦。所以,她只見了一眼,便印象深刻。

  張太岳表面上不動聲色,略過此事,只是嚴詞拒絕了劉守。

  私下裡,命管家在明旭少爺沐浴時,假意以送衣衫為由,悄悄查看。

  管家稟張太岳:明旭少爺心口,無有胎記。

  一邊是戀人青遙的信函,一邊是產婆言之鑿鑿的證詞,張太岳一時間不知問題出在了何處。

  家國大事,忙忙碌碌。時值府中發生胡人御醫投毒的亂子,舊友荀糧道的女兒受了傷,他挺著病軀漏夜進宮面聖,責問萬歲爺。這件事,便暫且擱置在一旁了。

  只是夜半無人時,他會在淺眠中夢見那個孩子。

  他張太岳的孩子。第一個孩子。

  如今流落何方?

  是死是活?

  那夜,他進宮,驚動了慈聖李太后。李太后擺駕干清宮,斥萬歲爺道:「母寡子弱,族屬雄強,邊防未靖,若無張先生,奈何!」

  萬歲爺沉默不語。

  李太后流淚道:「先帝駕崩前,託孤於張先生,命其輔佐陛下。偌多年來,若無張先生早晚教誨陛下,傾力國祚,你我母子,焉得今日?陛下若對張先生有絲毫不敬之意,便是對先帝不孝,對百姓不仁!」

  萬歲爺跪倒在地:「母后,兒臣萬萬無有此心。」


  聽得此言,李太后方罷。

  大理寺來稟,胡人御醫招供出,受東廠馮高指使。

  萬歲爺藉此下坡,慷慨陳詞,願將心愛的屬下馮高,交予張太岳處置,以示自己毫無私心。

  張太岳答應了,傳出令去,要將馮高杖斃。

  身居宦海多年,他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但見萬歲爺已讓步,他也便知趣,到此為止。借著這個機會,削減東廠的勢力,也屬一項收穫。

  此次爭鋒,張太岳險勝。

  與此同時,京城的市井之上,「黑心宰相臥龍床」的傳聞卻甚囂塵上。此謠言關乎萬歲爺的生母慈聖李太后,錦衣衛不敢怠慢。

  菜市口斬首了好幾撥人,謠言方鎮壓下去。

  這廂,我攜著金筆去張府求見張大人時,黑衣僕婦告訴我,張大人在大理寺。

  我央她帶我去大理寺見張大人。她猶豫。

  我取出金筆來,她方允諾。她知金筆乃張大人要緊之物,等閒不會贈予旁人。

  有張府的腰牌,大理寺一干人等甚是買帳。

  黑衣僕婦對我道:「程夫人,您進去可以,勿要擾了張大人辦事。」

  我忙點頭:「我知,萬不敢失了分寸的。」

  獄卒一路帶著我們進去。

  到了一間密室,獄卒退下,黑衣僕婦進去通稟,片刻,出來道:「您進去吧。」

  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入密室,被眼前的情景所驚。

  馮高被綁在木架上,遍體鱗傷,一旁擺放的,是鮮紅的烙鐵。

  他受了刑,卻並未告饒屈服。

  一張邪美的面上,眸子暗沉,挑釁地看著張大人。

  坐在他面前的張大人,扶著額,靜靜地打量著他。

  那些施刑的獄卒,不知何故,全都被張大人遣了出去。

  屋內只有他們二人,面面相對。

  張大人見我進來了,擡眼道:「程夫人今日,所為何來?」

  我俯身道:「求大人高擡貴手,饒馮高一命。」

  被綁著的馮高,見我為他做小伏低地求人,眼中露出痛意:「不必求他!」

  我並不理會他,向張大人央告道:「大人您何等英明,怎會不知,此事不是他所為。有道是,聖人手下無冤獄。大人您是大明第一賢德之人,您明察秋毫,放他一馬。從此,他必會記得大人的恩德。」

  張大人眼中有很複雜的神色。

  那神色,我看不明。

  良久,他道:「程夫人與他,有何淵源?淮時定不知你來吧。什麼樣的故舊,能讓程夫人置夫妻和睦於一旁,也要來為他求情?」

  我想了想,道:「不瞞大人,民婦與他,乃幼年相識。」

  「哦?」

  張大人突然很在意,道:「你不是畫師謝焓的外孫女麼,怎會與他幼年相識?」

  「回大人,民婦是祝家的養女。在此之前,長於東昌府的雜技班。」

  我舉起金筆,跪下來:「當日,民婦在張府作畫,大人曾問民婦,想要什麼,儘管說。我今日懇求大人,看在這支金筆的情面上,饒他一命。求大人寬宏。」

  「東昌府……雜技班……」他喃喃道。

  「你們幼年時,可曾到過揚州?」他問。

  我搖搖頭,不知他為何問這樣奇怪的問題。

  過了會子,他起身,向我道:「此事重大,我需再思量思量。程夫人你也不宜在此久留,稍待片刻,便回去吧。」

  他走出門去。又回頭看了幾眼馮高。

  背影蒼老荒涼。

  待他走後,我起身,走到馮高身邊。

  「你怎不知討饒,活著最重要,你知不知道啊!」

  我還欲說什麼,看著他身上的傷處,再說不出話來,雙眼落淚。

  「姊姊,你千萬別哭。這回,你相信我,已然令我好歡喜。剛剛,你跟張太岳說,我們自幼相識。你……你想起來了麼?」

  他期待地看著我:「姊姊能想起來,我身上這些傷,便算不得什麼了。」


  我沒有想起來。只不過為求情,才如此說。但此刻,我不忍否定他。

  「姊姊,今日有件奇怪的事。」

  「何事?」

  「張太岳起先狠辣無比,讓獄卒對我用大刑。可到獄卒拉開我的衣襟,將燒紅的烙鐵伸向我時,他忽地喊停下。然後就遣散了獄卒,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姊姊,你說,張太岳這是何意啊?」

  我循著他敞開的衣襟看過去,心口有道掌形胎記。

  「這是什麼?」我問道。

  他垂下眼睫,失落道:「姊姊,你定是還未恢復記憶。你怎能不知這胎記?小時候,每逢我病了,你便跟我說,我心口有如來佛的掌印,前世定是大羅神仙,會逢凶化吉。」

  「豆芽,我只願你平安。」

  我輕聲道。

  受傷的他,就像大雨過後,園中的桃花,艷而蕭瑟,魅而單薄。

  「姊姊——」

  他鳳目輕擡,狡黠地看著我,附在我耳邊道:「姊姊,你放心,我入獄前,留了一招後手。誰也不知。」

  我看著他。

  他瀲灩的唇角勾起:「我在東廠十五年,若沒幾分本事,早就死了多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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