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馮高被嫁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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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迴廊上,雙手抱住頭。

  素來平整的白色的長袍皺巴巴的。

  我明明隔他只有幾步遠,卻像是隔了山,隔了海。

  《西廂記》里的唱詞「人遠天涯近」,而我與程淮時,人近天涯遠。

  今夜的晚風,裹著張府花園奼紫嫣紅的香氣,裹著裡間傳來的血腥味,旖旎而慘烈。

  鶴鳴走過來,俯身道:「二爺,二少奶奶,方才府里來人說,老夫人晚膳過後一個時辰,忽然腸胃痛,將晚上吃的膳食全都吐了出來。」

  程淮時忙起了身:「有沒有請大夫去瞧?」

  「三小姐命人請了大夫,瞧過了,開了方子,吃了藥。但老夫人口中只是喚著二少奶奶。憑誰到跟前兒,都不中用。」

  我聽了這話,兀地從失落的心緒中醒轉,逕自朝外頭走去。

  老夫人上了年紀,本就有積年的胃疾,現下慪著孫小姐的事,一股子氣憋悶在心裡,越發不好了。

  我出了張府大門,上了馬車,程淮時跟了上來。

  一路上,兩兩無話。

  回到府中,我急急奔向正院。老夫人的貼身丫鬟迎上來:「二少奶奶,您可回來了!」

  「大爺、大少奶奶呢?」

  「他們今兒宴席上吃醉了酒,已睡下了。老夫人說,不必喊他們。」

  門打開,我進去。老夫人躺在榻上,見了我,直喊道:「桑榆——」

  我熟稔地接過三小姐手中的藥碗,將床頭柜子上的雪花冰片糖撚了幾片,攪入藥中,餵老夫人喝下。爾後,輕輕地給她按著肚子。這是去歲冬日,老夫人犯胃疾時,我向揚州濟世堂的一位大夫學來的手法。一向都是很見效的。

  果然,老夫人面色漸漸舒展。

  她眼中落下淚來:「桑榆,好孩子,自打你進門兒,做慣了這些事,我竟不習慣旁人了。也只有你,待我這老婆子無微不至。」

  「母親哪裡的話。兒媳自幼喪母,您待兒媳好,兒媳把您當作親娘一樣。」

  「老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啊,現在最後悔的,是當初聽信玉珍的話,命人將你攔在門外,讓你走偏門。最慶幸的,是給淮兒娶了你這麼個媳婦。」

  她將我的手拉到心口。

  「桑榆啊,玉珍將孫小姐送去宮中,還是用了那麼個腌臢法子,我怕,怕日後落了把柄在錦衣衛手中,程家要惹禍上身啊。滄時是個軟耳根子,玉珍是個糊塗人。淮兒心裡眼裡,俱是公務。清兒是個閨閣女兒家。你一定要給程家掌著舵。無論如何,不能讓家族敗落。我有幾句話說與你,你聽著——」

  「您說。」

  「有句話,叫樂極生悲。我們家,祖祖輩輩,耕讀之家。從太爺輩起,經商,從老爺輩起,從政。如今,榮華近百載。若果有一日,樹倒猢猻散,枉費祖宗幾世的操勞。徽州是咱們的祖根所在,趁著如今富貴,從柜上抽出錢款來,在徽州老家多多置買些田地。咱們出錢,辦私塾,請先生,給幼童授課,惠及鄉鄰和遠支族人。萬不得已時,也好有個退路!子孫回家,讀書務農。在鄉鄰間,博得好名聲。咱們有難處時,人家才不會落井下石!」

  老夫人的話,字字珠璣。

  三小姐、我、程淮時,和滿屋子的僕役們皆跪在地上。

  「桑榆,你應下。」

  我滿腹心酸,道:「母親,兒媳應下。明日就著人去辦。」

  老夫人舒了口氣。

  「你應下,我就放心了。」

  程淮時將這一切看在眼中,愈發沉默了。

  老夫人看向他,道:「兒啊,我縱是有個三長兩短,家中有桑榆操持,我也放心。」

  程淮時伏在老夫人身上,痛道:「母親莫要說不吉利的話,母親福壽綿長,長命百歲。」

  老夫人擺擺手:「壽數由天定。人吶,上了年歲,便把生死看得沒那麼重了。你們都回去歇著吧。我乏了。」

  眾人齊聲道:「是。」

  走出門,我看著天上稀落的星辰,發了會子呆。

  程淮時跟在我身後。

  回了東院,梳洗畢,我躺在床榻上。

  他跟著上了床。


  燈熄了。

  他輕聲道:「對不起。今日沒能帶你去吃山東菜。」

  我默不作聲。

  睜著眼,看著紅紗帳在晚風的吹拂下,飄來擺去。

  對不起什麼呢?

  他也不過是真情的流露罷了。

  或許,連他自己也是不自知的。

  只是我,在他那撕心裂肺的悲痛中,恍然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原來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他原來也有失去理智的時候。他原來不只是我面前那個進退有度、溫和知禮的翩翩佳公子。

  「夫人,往後,莫要再說氣話,好麼?」

  他的話語裡,帶著懇求。

  我幾次想開口,又咽了下去。

  鬧得天翻地覆,非我所願。

  特別是在這種時刻,荀意棠為了他身中劇毒,生死未卜,我與他置氣,豈非人人皆說我善妒、不知好歹?

  他見我一直不作聲,以為我睡去了。

  他在床上翻了幾個身,坐起來,窸窸窣窣地起身,往門外去了。

  他不願虧欠我,也不願虧欠荀意棠。

  殊不知,兩全其美的另一面,是兩敗俱傷。

  我看著他遠去,沒有喚他。

  他定是去張府了。

  他終究是放心不下的。

  夜啊,五味雜陳。

  不知張大人漏夜面聖,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不知胡人御醫阿爾泰被送到大理寺審訊,會招供出什麼來。

  不知這盤棋的下一步是什麼。

  長夜無眠起階前。

  星河寥落。

  翌日,一大早,出門買菜的小廝回來,神神秘秘地說:「你們知道嗎,東廠的頭頭遭殃了!萬歲爺連夜下旨,包圍了東廠!市井上都傳遍了!」

  一個婆子道:「你怕是聽錯了吧?萬歲爺最是器重東廠的。」

  小廝道:「怎麼可能聽錯!我去湊熱鬧,親眼看見大理寺的人將那廠公綁起來了!嘖嘖嘖,那廠公生得一副好模樣,可惜了,可惜了。」

  我一把拉住那小廝的袖口:「哪個廠公?」

  小廝道:「二少奶奶,大明這天下能有幾個廠公?便是朝堂上權勢熏天的馮廠公啊。平日裡,沒有人不怕他呢,當真是天恩難測。聽說是因為他和首輔張大人有私怨,指使一個胡人御醫,去給張大人投毒。那胡人御醫已經招了……」

  他接下來的話,我都聽不見了。

  眼前,是馮高那雙溢滿悲傷的眼。

  不過是一夜。

  世事天翻地覆。

  我知,指使胡人御醫的,絕不會是馮高。

  他最是心思縝密的一個人,不會瞞著萬歲爺,擅自對首輔下手。

  鳳目薄唇的馮高。

  一聲聲喚我「姊姊」的馮高。

  「姊姊,我只願在這場風波中,能好好兒活著。並非畏死。我怕再與姊姊分離。」

  「無論來日發生什麼,姊姊不要猜疑我,好麼?」

  「你叫我一聲豆芽。」

  我下意識地往外走,卻與歸來的程淮時撞個滿懷。

  我擡頭,問他:「胡人御醫招了,是麼?」

  「夫人不必管這些廟堂中事。」

  「你告訴我。我只是想知道。」我凝重道。

  程淮時將我拉回房中,道:「昨夜張大人進宮面聖,向萬歲爺稟了胡人御醫投毒之事。萬歲爺將張大人好一頓安撫,答應張大人,一定會徹查此事。大理寺動了大刑,阿爾泰招供了,是東廠馮廠公指使的。我早知東廠行事陰詭。卻不料他歹毒至此,大膽至此。」

  「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是被人推出來背鍋的。」我篤定道。

  程淮時道:「東廠獲罪,是大快人心的事。夫人何以要相信一個無惡不作的人?」

  「萬歲爺是怎麼處置的?」

  「張大人說,賞罰分明,才能朝綱有序。萬歲爺將馮廠公交給了張大人,說是隨張大人處置。張大人為了以儆效尤,震懾天下人,決定將馮高杖斃。」

  杖斃。

  杖斃。

  我明明不記得馮高口中的那些前塵往事。為何聽到這個消息,還是那麼難過。仿佛這是心底的一種本能。

  我忽然踮起腳,取過書架上方的一個黑匣子。

  裡頭有張大人送我的金筆。

  那個叫豆芽的小男孩。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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