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程淮時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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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旨的太監走了。

  大少奶奶轉身,居高臨下地向眾人道:「今日,是程家的好日子。孫小姐舒遙,上錫天恩,下昭祖德,得此伴聖之瑞。咱們家好好兒地慶賀一番,在府中大擺宴席,讓三朋四友,京中舊親們都來熱鬧熱鬧。京中最好的戲班子,要請來,唱上一天。」

  下人們面面相覷,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倚著三小姐,並不言語。

  下人們終齊齊答了聲:「是。」

  於是,送帖子的送帖子,請戲班的請戲班,準備菜餚的準備菜餚,收拾桌椅的收拾桌椅,三三兩兩地忙活起來。

  大少奶奶舒心地笑道:「母親,咱們家現時可算是皇親國戚了。」

  老夫人不理睬她,向三小姐道:「清兒,娘身上有些不好,扶娘回屋歇息。」

  「噯。」

  三小姐答應著,扶著老夫人回了正院。

  我正與小音往東院去,大少奶奶喊住我:「祝家妹子,你且等等!」

  我停住步子,她走到我面前。

  「孫小姐大喜,你這做嬸娘的,不該幫著張羅張羅?日後,你求著舒遙的日子,也好拿來說嘴。」

  我笑了笑:「大嫂賢能,在府里說一不二,自然是能操持好的。我一個蠢笨之人,幫了倒忙就不好了。」

  這話令她愉悅,她擺了擺手,道:「說得也是。人貴有自知之明。去吧去吧。」

  我回到東院。

  耳聽得外頭吵吵嚷嚷,熱鬧非凡。賓客們陸陸續續地來了。

  我取過程淮時書架上的一本《周易》看了起來。

  翻至一頁: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

  不勝唏噓。

  庭前的瓊花,花期未過,縈縈繞繞。

  小音曾幾次欲將這些瓊花拔去,我未肯。程淮時頗喜這些瓊花,總說,看到這些花,好似身處故鄉一般。

  我坐在窗邊的竹椅上喝著一盞酃縣茶。

  窗台忽然飛進來一個人。

  我知是馮高。他輕功了得,來無影,去無蹤。

  「姊姊——」

  他翠竹般的手端過我喝了一半的茶,將剩下的一口氣喝完,薄薄的唇上染了一點茶痕,愈發瀲灩。

  「姊姊,我今兒來,是有些事說與你。」他靠在我的膝邊。

  「何事?」

  「劉守看出了萬歲爺的心思,想在萬歲爺跟前兒邀功。他查出了秦明旭身世的秘密,趕去揚州府,找到了昔年為秦夫人接生的產婆。他要以秦明旭的性命,威脅張太岳,廢除新政。」

  我想起那日在渡口,短衫漢子們臉上真摯的笑容,站起身來:「張大人斷斷不會同意的。他為新政嘔心瀝血。新政惠及貧民,不能廢除!」

  馮高道:「我的姊姊,你還不明白嗎?真正想廢除新政的,是萬歲爺。但萬歲爺明面上絕不會說出來的。以張太岳的威望,萬歲爺若提出廢新政,朝堂上豈不亂了套?萬歲爺求的是個『穩』字。劉守只不過把萬歲爺想說的話,說出來了,想做的事,做出來了。」

  我急道:「萬歲爺不會害張大人吧?」

  馮高沉吟道:「這兩日,因為劉守的緣故,萬歲爺對我比以往生疏了一些。今兒,萬歲爺命胡人御醫去張府,為張太岳治病。他沒有派我去傳旨,派的是劉守。」

  「胡人御醫?」

  「是。那胡人御醫名喚阿爾泰,曾治好了慈聖李太后的痼疾,很是有幾分本事。」

  我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你說,若張大人不允,劉守會不會真的殺了秦明旭?」

  馮高思忖道:「我覺著不會。沒有萬歲爺發話,劉守不敢。劉守去威脅張太岳的事,萬歲爺也會佯作不知。萬歲爺不會跟張太岳搞僵。張太岳活一日,萬歲爺就一日不會動他的家人。」

  他仰起臉,看我:「姊姊,我有不好的預感。」

  「什麼預感?」

  「我說不清。我只願在這場風波中,我能好好兒活著。並非畏死,我怕再與姊姊分離。姊姊,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握著我的手:「無論來日發生什麼,姊姊不要猜疑我,好麼?」


  我點點頭。

  總覺得他的話沒有說盡。

  「姊姊,若果真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我帶你回東昌府。我們還像從前那樣相依為命。換我為姊姊遮風擋雨。」

  他說得那樣赤誠,那樣難過。

  我俯下身來。

  他抿起嘴角笑了笑:「橫豎,姊姊不必怕。什麼都不必怕。」

  「我不怕。」我輕聲道。

  「你叫我一聲豆芽。」他帶著幾分羞澀,幾分耍賴,央著我。

  「因我從前瘦小的緣故,姊姊一直叫我豆芽的。」

  我記不起來他說的話,但看著他眼中滿滿的希冀,還是緩緩喊出了一句:「豆芽——」

  他笑得很開心,滿足地答著:「嗯!」

  有腳步聲傳來,他一閃身,飛了出去,上了院牆。

  他頻頻回頭,看了我好幾眼。

  我在他無盡的眷戀中,嗅到了不祥。

  進來的人,是鶴鳴。

  他向來是貼身跟著程淮時的。

  他俯身向我道:「二少奶奶,二爺從戶部衙門出來後,去了張府。他說,有一筆稅收,出了點岔子,去向張大人稟報。稟完事,二爺就回來。他聽戶部的同僚說,京南新開了一家山東酒樓。他今晚帶您去吃您的家鄉菜。二爺讓我先回來告訴您。」

  「知道了。」我答。

  鶴鳴行了個禮,出去了。

  程淮時忙碌中,還能惦記著這些小事,說明他心裡還是有我這個夫人、有這個家的。

  我換上一身靛色的錦衫,薄施粉黛,等著他回來。

  然而,等到戌正三刻,天黑透了,還不見他回來。

  也不見鶴鳴。

  程淮時不是說話不作數的人。

  難道是出了什麼事嗎?

  這樣一想,我坐立不安起來。

  外頭,大少奶奶的宴席還未散,戲台上唱著《梧桐雨》。

  「主帥不欲滅奚契丹耶?奈何殺壯士!放他回來。某也惜你驍勇,但國有定法,某不敢賣法市恩,送你上京,取聖斷……」

  鬧哄哄一天未休。

  我沉思良久,起身走出門去,命管家套了馬:「去張府。」

  今夜,張府氣氛迥異。

  我向門房報了名諱,門房讓我等等,他進去通稟。

  恰上次帶我去給張大人作畫的那個黑衣老婦在。她識得我,便帶我進了府。

  仍然是那般的雕樑畫棟,仍然是那般的碧瓦朱甍,現時卻戒備森嚴,府兵攘攘。

  我步入那遍種牡丹的後院,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意棠!」

  是程淮時。

  他抱著面色蒼白的荀姑娘,痛不可當。

  一旁,一群府兵將一個異族模樣的人捆起。

  張大人一步步走近那異族人,眼中滿是陰鷙:「說,是誰指使你的?」

  那異族人怨憎地瞪著張大人,不言語。

  張大人一面道:「送他去大理寺!傳我的話,往死里打,我不信他不招。」

  一面,他吩咐僕人為他整衣,他要進宮面聖。

  一群大夫走過來,為荀姑娘診斷。

  荀姑娘艱難地睜開眼,伸出手來:「二爺,你好好兒的就成,意棠不忍……不忍見世無清風……」

  程淮時握住她伸出的手,淚流滿面:「你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意棠到了天上,也會為二爺祈福。願二爺子孫滿堂,妻賢子孝,常得安樂……」

  我茫然地走過去喚了一聲:「淮時,出了什麼事?」

  他沒聽到我的話,沉入悲痛之中。

  一個大夫說:「蛇毒已入肺腑,恐無力回天啊。」

  程淮時紅著眼,道:「治好她,一定要治好她!」

  我小聲詢問一旁的府兵,總算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今日,程淮時向張大人稟完事後,欲出府。卻在花園中的大樹後,無意撞見那胡人御醫在藥湯里動手腳。程淮時連忙上前。他身手了得,制住那胡人御醫。人贓並獲。他要將此人送到張大人面前,一查究竟。


  胡人御醫見避不過,袖中突然飛出一條青色的小蛇。那蛇頭部尖尖,身有劇毒。他欲讓蛇咬死程淮時,好趁機溜之大吉。

  迎面走來的荀姑娘,猛地衝上前,推開程淮時。小蛇咬了她一口。

  於是,就有了我進來時看到的那一幕。

  胡人御醫已被縛住,插翅難逃。但荀姑娘為程淮時所受的傷,卻已是無法迴轉。

  張府燈火通明。

  荀姑娘被移到後院西側的房中,一群大夫圍著。

  她昏迷過去。

  銀針插上她的手腕。

  她在睡夢中喊的,卻是一句戲詞。

  正是我不久前在酒館聽到的《玉蜻蜓》。

  「笑你我二八佳人巧同歲,笑你我知音人不識知音人……」

  程淮時失魂落魄地走出門來。

  我上前,想說句什麼。

  「淮時,我等了你很久,我們回去吧。」

  「淮時,荀姑娘不會有事的。」

  腹中的話千迴百轉,說出口的,卻是一句:「二爺,我們和離吧。你好好兒照顧荀姑娘。」

  臉上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爬。伸手一摸,原來我哭了。

  眼淚如此洶湧。

  擦不完。

  拭不盡。

  他疲倦地擡頭,看我一眼:「我很累,別鬧,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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