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為張大人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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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住步子。

  他細細地打量著我,帶著幾許傷感,幾許惋惜,低頭嘆道:「我是愈發老眼昏花了,想來也是不可能的。一朝馬死黃金盡,到老終無怨恨心。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到無時思有時。時也。命也。」

  轉而,他平復了心緒,擡頭向我道:「你的牡丹圖畫得很好。幾十年來,我見過無數的文人墨客畫牡丹,或雍容華貴,或大氣磅礴,或嫵媚鮮妍,或文雅從容,可沒有一個人,如你這般,將牡丹畫出憂患,畫出感傷。你在作畫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眼前這個人,名貫四海九州。

  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朝堂振臂一呼,追隨者如過江之鯽的人物。他是大明的脊樑。他是當今的首輔大人。

  可我站在他身旁,全無畏懼之心。我看到的,只是一個暮年的老人。他的風華已逝,他的雄心猶存。他眉宇之間儘是憂患,對邦國的憂患,對黎民的憂患。

  我俯身道:「回大人,民婦想的,是一首詩。」

  「哪首詩?」

  「一自胡塵入漢關,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龍鍾客,獨立東風看牡丹。」

  他眼角忽而有些濕潤,唇邊卻浮出一絲笑容:「好,好,很好。畫師姑娘是個清醒的人。太平之下,能有這份清醒,難得。畫師姑娘比朝堂上的許多大臣都要強。現時,北方的蒙古、女真時常入寇邊塞,若不多加防患,日後焉知大明不會如前宋那般呢?」

  「有大人在,斷不會那般。百姓們都知道,大人三計謀取邊疆定,功在千秋。」

  他聽了這話,艱難地搖了搖頭:「我在一日,國安一日。有朝一日,我若不在,國奈何?家奈何?」

  我忙道:「有許多受大人教誨的學子,心懷高遠,必將秉承大人之志。」

  他沉吟一番,笑道:「但願如此。畫師姑娘之畫技,師承何人?」

  「並不曾拜師。只幼年時,為家母所授,丹青略知一二。民婦的外祖,隆慶年間,做過宮廷畫師。」

  「哦?是哪一位?」

  「外祖謝焓。」

  他笑了笑:「我記得他。隆慶六年,先帝還曾命他為我作過畫。今日,請得你來,實在是冥冥之中的巧事。」

  他指著一旁的筆墨紙硯,道:「畫師姑娘請——」

  我點頭,提起筆,端詳著他。

  他道:「這幅畫,是打算送給青遙的。我與她,二十多年未見了。她說,蹉跎半生,再相見,彼此情怯,倒不如不見的好,差人送幅小像給她,做個念想足矣。我想著,尋常畫師,恐畫走了樣。姑娘能畫出那樣的牡丹,定是錯不了。」

  我頷首:「大人謬讚了。民婦所為,不過盡心二字。」

  他整了整冠,撫平衣衫,認真地坐好。

  我靜靜地畫著。

  搖擺的燈火中,他仿佛不再是功成名就的張大人,而是當年進京趕考的、湖廣荊州的士子張太岳。

  擬把半生付紙上。

  約莫一個時辰,我收了筆。

  他起身,看過,笑道:「好,這幅畫是我這一生當中,最滿意的畫像。既有人到暮年的真實,又有年輕時的神韻。」

  他看我:「畫師姑娘畫得此畫,當重酬。想要何物,只管說。」

  我俯身道:「大人,民婦不需酬勞。民婦的夫君程淮時,受大人賞識,民婦一家,感念在心。」

  他捋須,笑道:「原來是程夫人。曾聽人言,程淮時之姻緣乃承長輩之命,媒妁之言,並非他自己選定。現在看來,程夫人冰雪聰明,畫技超群,年紀輕輕,悟性了得,與程淮時正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謝大人。」

  他行至書案邊,取得一筆,遞予我。

  「此乃隆慶元年,我任東閣大學士時,先皇所賜金筆。今將它贈與程夫人。畫師人無數,好手不可遇。願莫相辭。」

  我想了想,接住,鄭重謝過。

  他捧著那幅畫像,回到太師椅上,半躺下,幽幽道:「一心要江山圖治垂青史,也難說身後罵名滾滾來。我思肥泉,茲之永嘆。思須與漕,我心悠悠啊。」

  聽了這話,再聯想到馮高對我說的萬歲爺摔碎茶盞的事,我眼皮微跳。

  向他告退之後,我轉身離去。


  他喚住我。

  「程夫人,冒昧問一句,你生於何年?」

  我一愣,如實道:「民婦生於嘉靖三十九年芒種。」

  「嘉靖三十九年,芒種……」他喃喃道,似在思索著什麼。

  「大人,怎麼了?」我問道。

  他擺擺手:「無甚,無甚,我不過是想起一位舊友。人吶,有了年紀,便喜多思。程夫人無須在意。」

  「是。」

  我走出門外。秦明旭在等我。

  「桑榆,今晚辛苦你了。」他道。

  我笑著搖搖頭,舉起手中的金筆:「大人給我的。」

  秦明旭笑道:「還未曾見你這樣歡喜過。」

  「當然,這可是一支定干坤的筆。我定會好好兒收著。」

  裡頭傳來張大人的聲音:「明旭,你進來——」

  秦明旭走了進去。

  我這廂出得府外。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感到好像牆角處有一閃而過的黑影,在盯著張府。

  那黑影有些熟悉。

  我上了馬車,在啟安街口下來。

  一隻手將我拉入窄巷。

  「姊姊——」

  是馮高。

  他急急道:「姊姊,在渡口推我那位公子,你可知他是什麼人?」

  「我知道。」

  「我是說,你可知他與張太岳的關係?」

  「我知道。」我重複道。

  馮高的神情嚴肅起來:「姊姊連這等隱秘的事都知道了,看來,姊姊與他交情匪淺。我今日看他那般緊張姊姊,便查了一番。這一查,卻不一般。」

  「我身邊出現的人,你都要查?」我蹙眉。

  「姊姊尋常交友,自是不打緊。可這個秦公子,身份曖昧,姊姊須遠離。你知道麼?錦衣衛指揮使劉守已經注意到這個人了。我刻意派人迷惑他的視線。不知他下一步會做出什麼。錦衣衛雖受東廠所轄,但劉守那個人,野心勃然,與我面和心不和。陛下近來,頗肯聽他的話。我要保住現時的地位,需時時警惕。陛下發了話的事,我也不得不配合。」他憂心忡忡道。

  「你在說什麼?」我不解。

  「姊姊啊姊姊,牽一髮而動全身,我不動手,旁人會動手。」

  他看著我:「不論如何,我會護你。」

  京城初夏的夜,月似少女亭亭。

  風拂柳枝,萬種風情。

  我輕聲道:「你很在意失去權力,對麼?」

  「當然。姊姊,有了權力,我們才不會任人宰割。十五年來,我苦苦掙扎,只為有一天權柄在握,可以尋到姊姊。」

  他抓過我的手,將衣袖拉上去:「姊姊,你看,你手腕的這處傷疤還在,這是當年我們學舞獅的時候留下的。我小時候格外瘦小,在高架上總是站不穩。班主打我,姊姊你總是護著我的。我們常常餓肚子,我忍不住,在街上偷了銅板,姊姊你衝過去跟闊少爺爭執……」

  他越說越難過,哽咽起來:「姊姊,我不會讓我們再過從前那樣的日子。絕不會。」

  我額頭一陣暈眩,努力伸出手來,擦去他眼角的淚。

  他溫馴地任我拂拭。

  「姊姊,我只有你。」

  他的眼裡像是飛進了一隻折了翅的螢火蟲,有跌跌撞撞的光亮。

  「如果有一天,舍了我的命,能讓你快樂,我亦是肯的。」

  「傻話。你是東廠的廠公。無所不能。你不會死。」

  一陣噪雜的聲音在巷口響起。

  他向外看了一眼,縱身一躍,上了房頂。

  我小心翼翼回得府中來。

  本以為大少奶奶會盯著我,想出許多話來應對。

  不想,她那廂忙忙碌碌,根本無暇注意到我。

  夜深了,她邁著急步,將打扮一新的孫小姐程舒遙送出門去。門外有人正等著接應。

  程舒遙怯怯的,一步三回頭,看著她母親。

  大少奶奶卻是一臉志在必得的神情,催促著女兒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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