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兩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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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天白日,閣下何以要為難一個女子!」

  我回過神來,見來人是秦明旭。

  他正面帶慍色,質問著馮高。

  想來,他定是瞧見馮高激動地扶著我的肩詢問,誤會了。

  加之,今日馮高並沒有穿東廠的官服,粉面鳳目煙霞衣,他錯將馮高當作了坊間的輕薄子。

  馮高收起方才的急切,冷眼打量著秦明旭:「你又是何人?」

  秦明旭道:「我是誰不重要。你只需知曉,她並非是你可以隨意輕薄的人!」

  「我?輕薄?」馮高笑了笑。

  我忙對秦明旭道:「秦公子誤會了。他是我弟弟。」

  馮高聽了「弟弟」二字,嘴角輕輕地上揚,他對秦明旭道:「在這京城八街九陌,還沒有人敢這樣推我。看在你如此緊張姊姊的份上,我便不與你計較。」

  他施展輕功,一陣風似的走了。

  秦明旭向我道:「桑榆,這人到底是誰,怎的如此張狂?」

  我想起那些曲曲折折的牽絆,連我自己亦未完全明白個中究竟,一時半刻與秦明旭也說不清,便化繁為簡,道:「他是我東昌府的同鄉,現時東廠的廠公。在揚州時,我曾無意中救過他。因了這份救命之恩,他一直喚我姊姊。屢屢助我。」

  秦明旭聽了,面上舒展許多。

  他道:「東廠,是萬歲爺的親信。有句話叫,天下有動靜,東廠最先知。東廠的廠公,比一品大員還要得勢。桑榆,你能有這份際遇,是你素日善心所致。這是好事。」

  我想了想,問道:「市井之上,關於東廠的傳言數不勝數。你對東廠沒有偏見麼?」

  他笑:「軍國之大事,廟堂之籌算,君其不與,何所知?」

  頓了頓,他又道:「好與壞,不是尋常百姓能懂的。東廠既然存在,必有其存在的道理。桑榆,你本是無依無靠之人,若這廠公大人能護你助你,我亦感可慰。」

  不知為何,聽了秦明旭這番話,我釋然了不少。

  聯想到入京以來的種種,關於馮高的身份帶給我心頭的愁雲,好似被風吹去了更為明朗的地方。

  那個位置總是會有人在,起碼,馮高在,比旁人在要好。

  他與我有一模一樣的獅子鐵牌。

  我與他,或許有很深的舊交。只是我因受傷之故,忘卻了。他卻是記得的。

  總有一天,我能全然想起過往。

  想起自己生命伊始的那些往事。

  有他在,一切都有跡可循。

  這樣一想,我笑向秦明旭道:「秦公子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受教了。」

  秦明旭似突然想起什麼,與我道:「桑榆,你送我母親的牡丹圖,我母親托人捎來京城,送給了張大人。張大人昨夜跟我說,那幅牡丹圖全無匠氣,渾然天成,畫出了牡丹富貴表象下的無奈,曲高和寡。他想請畫圖之人,去張府,為他畫一幅肖像。你看,可以嗎?」

  我笑了笑,萬沒想到,一時塗鴉之作能入了張大人的眼。

  欠了秦明旭許多人情,他今開口求我,我自然拒他不得。

  我點了點頭。

  他笑:「好,今夜戌半,我在啟安街口處等你。」

  秦明旭剛走,一輛馬車停在我面前。

  車簾掀開,一個聲音陰陽怪氣道:「祝桑榆,可是被我撞見了你的醜事,光天化日之下,你一個婦道人家,跟兩個男人拉拉扯扯,成何體統?若讓母親和老二知道,我倒要看你如何解釋!」

  我擡頭看清,馬車裡坐著的是大少爺程滄時和大少奶奶王玉珍。

  他們倆不是在冀城商號主事麼,如何這個時節來了京城?

  程滄時拉了拉大少奶奶的袖口,示意她莫要多話。

  大少奶奶甩開他:「如今,咱們攀上劉大人,不必怕她了!我偏要說!」

  「祝桑榆,跟我去母親面前對質!我看看你往後還怎麼處處壓我一頭!」她說完,便命車夫駕著馬車遠去了。

  待我回府的時候,正院的一個丫鬟道:「二少奶奶,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我邁入正院,進了廳,老夫人不慌不忙地喝著茶。程滄時坐在她右側的黑木椅上,低著頭。


  大少奶奶站在老夫人跟前兒,面有得意之色,眉飛色舞地說著:「前些日子,我們聽說老二高中,做了官,本想著讓他幫幫忙。可母親您來信說,要我們謹守本分。我們不敢不聽母親的。現時,上天眷顧,我們得了劉大人的青睞。為家裡掙了這樣大的一份體面。母親,您往後也要高看大房一眼才好。我進程家這些年,心都操碎了,怎的在母親面前,還不如一個風化有虧的祝桑榆?」

  老夫人見我進來,伸手打斷她:「桑榆,親家老爺、親家太太、舅少爺他們可都送上船了?」

  「是,送他們上了船,我才回來。」

  「桑榆,你坐。」她指了指她身旁的位置。

  我走上前去,坐下來。

  老夫人道:「你大嫂說,見你在渡口旁跟人說話。你告訴你大嫂,是誰?」

  老夫人話語中的信任,讓人暖心。

  我道:「回母親,是天盛樓的人。這一季,府中下人們的衣裳該做了。還有,母親和三妹也該添置些暑衣。聽聞天盛樓里新到了一種軟煙羅,三妹近來身上不好,正是需要的。」

  「祝桑榆,你休要狡辯,你……」

  「好了。玉珍,半年不見,坐下來,正經說會子話吧。」老夫人話語裡透著威嚴,大少奶奶不情不願地坐下來,斂了口。

  老夫人問程滄時道:「滄兒,那錦衣衛指揮使劉大人,你們是如何識得的?」

  原來,大少奶奶口口聲聲說的劉大人,是錦衣衛指揮使。

  錦衣衛,與東廠一樣,是直屬皇權的監察機構,與東廠是上下級的關係。

  上回馮高來送餅,我似乎從他口中聽到過錦衣衛指揮使這個人。

  程滄時輕咳一聲,道:「回母親,劉大人來冀城辦事,喝了咱們家的茶,甚是喜歡。他說,這普天下四海九州的茶,唯咱們程家的茶最為清爽。兒與他,與他……」

  他看了一眼老夫人,繼續道:「兒與他吃過幾次酒。他在京活動,給咱們家辦了通關的茶引,日後,可以光明正大地銷往關外。這樣一算,每年帳面能多出三倍之多的流水。況且,這普天下,商家得此殊榮的,能有幾人?對咱們程家而言,這是一份天大的體面。」

  老夫人沉思道:「劉大人跟咱們程家素無瓜葛,就憑吃幾次酒,就給你辦了這樣大的事?」

  「哎呀,母親!」

  大少奶奶道:「這還不是您的大兒子會說話,會辦事!滄時好歹在官場處了幾年,論讀書做文章,或許不如老二,若論為人處世,可比老二強遠了啊。我們為程家立了這樣大的功勞,母親您不說誇讚幾句,還這樣懷疑起來,真真兒讓人寒心吶。您眼裡只有老二他們兩口子!」

  老夫人道:「玉珍這是哪裡的話。都是我的後人,我都疼。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母親。您年紀大了,兒子們有能耐,您該欣慰才是。還有件大喜事,未有十分准,也有個七八分了,告訴母親也無妨——」

  她壓低聲音,道:「今年到了朝廷選秀的時節,我那舒遙,您的大孫女兒,劉大人說,有望活動活動,助她入宮……」

  大少奶奶嫁過來十來年,膝下無子,先後生了兩個孫小姐,前番,都跟著他們去了冀城。

  老夫人聽了,並沒有大少奶奶預期的歡喜。她嘆了口氣,道:「入宮難道是人間第一得意事?當今陛下,少年登基,上有兩宮太后,下有大臣宦官,且早已后妃成群。舒遙年紀小,性子軟弱,我怕……罷了罷了,這些事,原該是你們做父母的拿主意。我就不多言了。」

  老夫人傳了晚膳。

  程淮時在戶部衙門忙公務,未歸。

  我與他們一道用了晚膳,方回東院來。

  大少奶奶今日說的話,我總覺得蹊蹺。

  為何這些事,不早不晚,恰要在張大人調程淮時去戶部這個節骨眼兒上忽然齊至?

  其中,有甚關聯呢?

  馮高對這些事,應是不知情的。否則今日在渡口,便會跟我說了。

  錦衣衛與東廠關係密切,卻又受制於東廠。

  那錦衣衛指揮使劉大人,打的是什麼主意?

  天色暗下來。

  我想起與秦明旭的約定,囑咐小音:「我出去一趟,二爺若回來,便說我去燈市了,很快便會回來。」


  小音應了聲:「是。」

  我遂換上一身輕便的衣裳,悄然出得門來。

  到了啟安街口,見秦明旭長身而立,站在一輛馬車前。

  我上了馬車,與他一同往張府去。

  張府威嚴氣派,富麗堂皇。碧瓦朱甍,珠簾翠幕。

  一個身著黑衣的僕婦帶著我們穿過條條迴廊,邁過錦繡園林,到了府後的一處院落。

  這小院遍種牡丹,有一處房舍,僕婦先行進去通稟,不多時,出來說道:「老爺請畫師進去——」

  秦明旭向我點點頭。

  我邁入屋中。

  屋內滿是高高的書架,瀚如煙海般的書籍碼得井井有條。撲鼻而來的,是墨香和草藥味。一個大大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名男子。

  他便是張大人。

  與我上次在府外遙遙見到他的時候不同。此刻,他有些衰弱,面孔蒼白。一把長長的美髯垂至腹間。

  我在搖曳不定的燭火中走向他。

  他睜開眼來,看著我。

  深邃的雙眼中,有一絲悵然。

  「畫師姑娘,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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