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雜技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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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還是年輕時的樣子。

  穿著淡青色的衣裳,微微地笑著。那麼嫻靜,那麼可親。

  生命末尾的病痛終於不再折磨她了。

  「娘——」

  我喊了一聲,椎心飲泣。

  她伸出手來,撫摸著我的面頰。

  「桑榆,我兒,你長這麼大了。這些年,娘不在。難為你了。」

  我拼命地搖頭,說不出話來。

  她像小時候一樣,為我梳著頭,我枕在她的膝上。

  「記得娘第一次見到你時,你還很小。面黃肌瘦,眼神卻很清亮,惹人憐愛。那時候,娘就知道,娘與你,註定有一段母女緣分……」母親平平緩緩地說著。

  我擡起頭,看著她:「娘,您在說什麼?」

  母親抱住我,她的臉上就像十月夜晚的草木,掛上一層清霜。

  「桑榆,你可知娘為何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娘失去了一個孩子,哀傷過度,再不能生養。娘一直把你當作菩薩賜予我最珍貴的福分。」

  我的心裡霎時起了風,輕煙漠漠雨疏疏。

  東隅。西峰。

  難道此前祝家確有一個夭折了的孩子,叫祝東隅嗎?

  「桑榆,娘原本想著,你既忘了從前,便忘了。娘把你當作親生的孩兒撫養,讓你從此幸福安然。娘臨終前,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對你說出真相。可直到閉眼那一刻,還是沒能忍心。天下這麼大,可叫我的小桑榆何處容身呢?」

  母親嘴角的笑,透著無盡的悲憫與慈祥。

  「娘,我本就是您親生的孩子。我是您親生的孩子。」

  從小到大,我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母親給我洗澡,給我煮羹湯,給我梳頭,一筆一筆地教我寫字,教我畫畫。她對我那樣好,我怎麼可能不是她親生的呢?

  我手中的獅子鐵牌掉落在地。

  母親撿起它,對我說道:「桑榆,娘把你帶回家時,你手中便緊緊攥著這個鐵牌。娘不知這鐵牌有什麼來歷。或許,總有一天,你自己會找到答案。」

  「娘,我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母親撫著我的發:「桑榆,你在雜技班子裡受過重傷。」

  雜技班子。

  舞龍舞獅。

  熟悉的眩暈感像浪一般湧來。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更鼓響。

  母親消失不見。

  「娘!娘!」

  我一聲聲地喚著。

  「夫人——」

  有人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猛地坐起身來,睜開眼,渾身汗濕透,腮邊猶有淚痕。

  程淮時關切地看著我。

  我環顧四周,天已經亮了,臥房中的一切如舊,紅紗帳已被捲起,小音用銅盆端了洗臉水進來。窗欞外,有淡淡的霞光映入,枝頭的鳥兒歡快地叫著。

  這個夢如此真實。

  真實得好像母親確是來過。

  我摸了摸枕下,獅子鐵牌還在。

  「什麼時辰了?」

  小音道:「小姐,卯正一刻了。」

  程淮時道:「夫人做惡夢了麼?」

  我輕聲道:「不是惡夢。我看見我母親了。」

  程淮時道:「定是夫人近來太操勞的緣故。一會子讓廚娘給夫人燉些養神的湯來。」

  他將幾張銀票放在床邊,起了身:「夫人,我今日要去戶部接職,得走了。今日,岳父大人他們果真要走的話,夫人記得將這些銀票送予他們。便說,此次程家招待不周,請他們見諒。」

  小音絞了溫帕子遞與我,我擦了把臉。

  程淮時已走到門口,他回頭看了看我,我向他笑笑,他方才離去。

  待他走後,小音道:「姑爺真是心寬的人。昨兒,少爺那般來鬧,他今日還能做到這般。」

  我梳洗畢,將銀票收在了袖中,到了南苑。

  南苑中,我爹和林月他們已收拾好行李。


  老夫人命丫鬟送來許多禮品。

  丫鬟笑道:「老夫人說,昨兒睡得不安穩,今兒個早起,覺得身上不大好,便由二少奶奶送親家老爺、親家太太、舅少爺去渡口。老夫人千叮萬囑,願親家老爺、親家太太、舅少爺一路平安。日後得空兒,常來。」

  我爹和林月訕訕的。祝西峰昨日挨打的氣未消,怨憎地瞪著我。

  管家備了馬車,我隨他們去了渡口。

  林月和祝西峰上了船,我喚住我爹:「爹,您略等等,我有話問您。」

  我爹止住步子。

  我看著他:「爹,我昨晚夢見我娘了。」

  他咳嗽了幾聲,捋了捋須。

  我道:「爹,娘從前有個孩子叫祝東隅,夭折了,對嗎?」

  「好端端的,你問這個做甚?」

  「爹,我到底是不是祝家的孩子?我娘昨晚跟我說,我是她從外頭撿回去的。爹,我想聽您說一句。」

  運河的水,泛起微波。

  我爹眼神閃爍,吞吞吐吐道:「你……你當然是祝家的孩子。夢裡的話,怎能做得真?」

  我靜靜地看著他。

  從他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我將銀票塞到他手中:「爹,不管我是不是祝家的孩子,娘把我養大,疼我愛我,我便一世都是祝家的孩子。」

  船要發了。林月催促著。

  我爹面帶慚色:「桑榆,桑榆,我……我……我對你並無壞心……」

  他上了船。

  我站在渡口,萬般地惆悵。

  轉身,聽見一旁酒肆中幾個漢子高聲說著話。

  「自張大人改革過後,咱們老百姓的日子好多了。從前按戶籍攤派徭役,苦了窮人。現時,按土地徵稅,差徭落在了大地主身上。咱們吶,也能喘口氣。」

  「張大人得罪了好多地主豪紳,不少人想害他呢。」

  「張大人不會有事的。有萬歲爺和太后護著。」

  「可是張大人如今病了,咱們的好日子怕是到頭了……」

  「張大人病了還是操勞著國事,我聽衙門裡做差卒的表兄說,張大人現時派了一個姓程的大人到戶部主事。那程大人年紀輕輕,便杏榜得中,很是受張大人賞識。」

  「神佛保佑,但願這個程大人是個好的……」

  我聽著這些話,看著那些短衫漢子臉上真摯的笑臉,忽地懂了程淮時昨晚所說的那些恢宏的話語。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落到煙火人間的實處,便是無數個貧苦百姓的曙光。讓他們能從繁重的苛捐雜稅中解脫出來,勞碌過後,可以舒緩地坐在酒館,喝一杯酒。

  真正的天下太平,不是只有廟堂中的歌舞昇平。

  清陽曜靈,和風容與。

  如螻蟻般的眾生,皆得安樂,才是海晏河清。

  「姊姊,你怎走得這般快——」

  身後有人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回頭,見馮高抿著嘴角看著我。

  他今日沒有穿東廠的官服,而是一身尋常的煙霞色錦衣。

  若夭夭桃李,似悅懌九春。

  他眼裡有些促狹,有些得意:「祝西峰是不是走了?姊姊沒見,他昨日嚇得尿了褲子——」

  我看著他的面孔。

  我從未這麼專注、這麼仔細地,久久地盯著他。

  他摸了摸面頰:「姊姊為何這般看我?」

  「你的獅子鐵牌,在何處?」

  他一愣,從懷裡摸出鐵牌交予我。

  我接過,把我的取出來比對。

  祝西峰沒有說錯。

  兩塊鐵牌,一模一樣。無分毫差別。

  「姊姊,你想起來了,對不對?」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是從何處得到這塊鐵牌的?」我看著他。

  「姊姊,這是雜技班子的鐵牌。我們每個人都有的。我……我以為你的不在了……我後來去東昌府找了好多次,當年的雜技班子散了,無跡可尋。」

  夢與現實交織著,印證著。

  我怔在原地。

  晌午的日頭,那般炙烈。萬物都似染上一抹橙黃。樹葉捲起來。知了聒噪著。

  馮高雙手扶著我的肩,急切道:「五方獅子舞,繡球……」

  忽然有人一把推開馮高,將我掩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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