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盲選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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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弼小心問道:「敢問官爺,是何事?」

  那官差拱手朝上,道:「梁大人請江淮所有茶商去官舍議事。」

  我想了想,跟著那官差往外走。

  吳弼擔憂道:「二少奶奶,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沖他搖搖頭,交代他看好柜上。

  須臾,到了官舍。

  我邁進屋內,見兩排桌椅已坐滿了人,一個穿著官袍的男人坐在當中。那男人生得一張長臉,一雙眼炯炯有神。

  我行過禮,在空處坐了下來。

  那官袍男人環顧一圈,意味深長道:「諸位都是當地有名的商家,各有所長,然,本官替陛下辦事,偏頗不得,實在是為難。」

  話音剛落,在座的諸人竊竊私語起來。

  屋裡一時亂得很。

  他們都以為送了禮,梁大人會多加眷顧。然而,人人都送,便分不出個高低來。

  選為貢茶對於商家而言,除了無限的風光榮耀,還意味著每年能從戶部支取銀錢,生意有了保障。故而,商戶皆十分上心。

  謀定而後動。

  我緩緩起身,道:「回稟大人,民婦倒是有個法子,助大人早日選出貢茶來。且無人會說大人偏私。」

  他看了我一眼:「哦?說來聽聽。」

  眾人的目光皆看向我,我揚聲道:「不如,大人來一場盲選。」

  「盲選?」

  「是。將各家的茶用一樣的器皿裝好,置於大人眼前。大人不知茶分別是哪家的,只憑其形、色、味,選定最佳。如此,可謂是公正、公平。」

  官袍男人沉思了會子,笑著點點頭:「甚好。本官不由地想起一件古事。宋太宗淳化三年,監丞陳靖上書,建議在科舉考試中使用糊名辦法,得到宋太宗的採納。從此,糊名法沿襲至今。盲選貢茶,與科舉的糊名法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看向我,道:「這位夫人是哪家的主事?」

  我俯身道:「回大人,民婦乃程家的二媳,婆母抱恙,民婦代持家務。」

  「程家?」官袍男人似想起什麼,與身旁的人道:「是否就是這幾日未來官舍的那家?」

  他身旁的人道:「是。大人。唯有程家未來官舍。」

  官袍男子笑了笑,朗聲道:「本月初八,在揚州府衙,本官要當眾品茶。各位商家回去好生準備一下吧。」

  「是。」

  眾人齊聲道。

  這樣的結果,誰也沒料到。

  少不得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在自家的茶上,下功夫。

  我回到柜上,吳弼迎上來,我將今日的事說與他,他沉思起來:「二少奶奶,咱們家的茶以徽茶為主,清明、雨後為佳,取其鮮潤。冬季品,怕不是最好的時機。咱們與別家一起比,無大的勝算啊。」

  恰小夥計斟了盞茶遞給我,我看著盞中的青翠。

  門外,臘梅幽幽的香氣傳來。

  吳弼道:「小的從前跟二爺去徽州茶園,聽那裡的工匠說,有一種工藝叫作窨制。茶引花香,以益茶味。二少奶奶要不要試試?」

  這個季節,時令開得最好的花,當屬梅。

  引梅入茶,窨香,茶便可得梅骨神韻了。

  我細細思量著今日見到那梁大人的情形。

  他的衣飾,他的談吐,他的神情……

  我點頭,又搖頭:「不,茶引花香,花香會蓋住茶香。且今日梁大人當眾宣布了盲選的規則,其餘的商家為了使自家的茶脫穎而出,必會想法子讓茶更『香』。咱們如若這麼做,便是人云亦云了。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反其道而行之?」吳弼不解道。

  我問:「咱們柜上所有的茶,哪一種是最苦的?」

  吳弼想了想,道:「黟山的毛峰茶略略有些苦味。但若論最苦,當屬酃縣苦茶。不過,此茶專為碼頭上做苦力的漢子們所備,價格低廉,實難登大雅啊。」

  「斟一盞來。」我吩咐道。

  「是……」吳弼疑惑地去了,須臾,端上一盞茶來。

  我接過,聞了聞味道,閉上眼,仿佛看見了林深樹密,溪澗縱橫,雲環霧繞。飲上一口,那苦澀就如同有靈性的小蛇一般,盤亘在舌尖,一不留神,便躥到肺腑。整個兒身子都被苦得顫了顫。


  「就它了。」我道。

  「啊?」吳弼大為驚詫。他不能相信我居然會把程氏茶的去路寄托在這名不見經傳的苦茶上。

  我復又堅定道:「就它。臘八那日,送它過去。」

  「是。」吳弼無奈道。

  我站在櫃檯後,默默地將盞中的苦茶喝完。

  人棄我取,人取我予。

  這一步棋是否走對,便看臘八了。

  正欲回府,見三小姐笑容滿面地過來:「二嫂!」

  我柔聲道:「清時,見你笑得如此開心,敢是有何喜事麼?」

  她神神秘秘地附在我耳邊:「母親答應我了。」

  「嗯?」

  「前幾日,秦夫人的生辰,我喚二嫂一道去,二嫂忙著柜上的事,不得空兒,便只我與母親去了。二嫂不知道,那幅牡丹圖,秦夫人喜歡得了不得,在宴席上將我好一通夸,我都不知說什麼好……」

  她羞澀道:「秦夫人還讓明旭哥坐在我旁邊……二嫂,你說,秦夫人此舉,是否有婚配之意啊?」

  我道:「論家世,論模樣,屬實般配的。秦夫人可有明著提及?」

  「哎呀!就是沒有明說呢!我想著,這層窗戶紙,總歸是要捅破的。我求著母親,去提醒一下秦夫人。母親原先總是不同意。我日日說,可算是把她老人家說動了。今日,就去。」

  她看了看我,有些期待,又有些擔心地去了。

  走前,猶轉頭對我說道:「二嫂,晚上你別讓荷華掩門,我去你屋裡說話兒。」

  我笑著點頭。

  至晚間,我正坐在書桌前畫雪景,三小姐怔怔地走進來。

  她面上似落了層霜。

  我忙起身,摸了摸她的手,道:「清時,手怎麼這樣冰?荷華,去取手爐來,給三小姐暖上。」

  荷華答應著,捧來手爐。我塞到三小姐手中,好半天,方有了熱乎氣兒。

  她伏著我的肩,哭了起來:「二嫂,秦夫人本來都同意了,說擇日上門提親。可……可明旭哥不允,他說,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了,他們性情相投,共歷生死,只不過那女子如今在極遠的地方。他在等她,君子重諾,不敢易心……分明就是藉口!如何有這樣的事,我一點兒影也不知呢……當了那麼多人的面,我的顏面往哪兒擱呢……」

  我輕輕撫著她的背,勸慰道:「清時,世上好兒郎多的是。你尚在閨閣中,有許多的機會。」

  她拼命地搖頭,只是哭。

  哭累了,躺在我的榻上便睡著了。

  臘八轉眼就到了。

  揚州府衙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梁大人站在衙門口,眼前擺了數十個一模一樣的白瓷罐。

  我與旁的商家一起,候在一側。

  梁大人挨個細細看過。

  一行婦人走來,將茶湯奉上。

  梁大人每喝一口,便說與文書幾句話,文書一一記下。

  末了,喝到一盞,他眉頭皺起來:「這茶,是誰家送來的?」

  一個辦事的官差查看一番,道:「回大人,是程家送來的。」

  「傳程家的人過來。」他肅然命道。

  我連忙上前,俯身道:「大人,這茶有何問題?」

  「緣何送上如此苦的茶來?」

  「大人,芬芳易,清醒難。」

  他愣了一下,隨即坐下,笑了笑,指著那些茶道:「今日所有的茶,都在比著香。可,茶的本質,是苦,就算有甘甜,也是在百轉千回之後,而非劈頭蓋臉而來。你家苦到極致,倒是另闢蹊徑。誠如你所言,芬芳易,清醒難。難得你有這份清醒。也願本官永葆清醒。願朝廷上上下下,皆能清醒。」

  他拍了拍手,幾個官差捧上來幾個托盤,上面俱是各色名貴珠寶。每一份,都做好了標記,上面寫著:何時何地,何人所贈。

  「這便是你們給本官送來的禮,都拿回去吧。」他一擺手。

  那些商家面面相覷。

  我猜的沒錯,他是個清官。他的背有些佝僂,顯然是長期伏案勞作所致。且,一個貪官是不可能有如此坦蕩眼神的。


  「程家是唯一沒有給本官送禮的商家。今日,程家的茶亦是唯一沒有添加香料的茶。掩飾瑕疵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瑕疵。本官選程家茶為貢茶,諸位可有異議?」梁大人道。

  人群中,吳弼激動地看著我。

  在場的人,沒有人敢說話。

  此事,便這樣落定。

  我回府的時候,老夫人親自在庭院迎我。

  「桑榆,有勞你了。淮兒不在家,多虧你……」

  她握著我的手。

  我忙道:「母親哪裡的話,不過是兒媳分內應當。」

  正說著,門外小廝拿著一封信函走進來:「二少奶奶,冀州來的家書。」

  冀州,便是大少爺夫婦所在之地。

  「是寫給母親的吧?」我問道。

  「不,上面寫著呢,二少奶奶親啟。」那小廝回。

  我接過,打開,長長的信函,讀至一半,已然心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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