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並無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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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心一陣暖。

  我低頭,見是一個手爐。紅銅色,爐蓋鏤刻纏枝菊花,光潔圓渾,平整素淨。爐身用陽文小篆刻著兩個字:月明。

  他依然沒有說什麼。

  我看著他欲轉身而去,道:「我與你不過是曾同船而渡,無甚交情。你不必對我這般好。我跟你說過,我素來不願虧欠別人。」

  他的眼神里披上一層薄薄的孟浪。

  那孟浪像是他有意戴上的面紗。

  他依我的口吻道:「我不過是助你一點銀子。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曾說過,縱是萍水相逢,也該見危相濟。」

  我仍是執意將銀兩交予他。

  他仰頭望天,道:「你可知在船上的時候,我那小廝是為何人所買通?」

  雪花落在他的肩頭,他伸手拂去,道:「我家五姨娘,勾結了馬幫,買通了我的貼身小廝。一面在秦家押往兩夷的貨物上作祟,一面派出殺手在半路上扮作劫匪對我動手。若此事成了,我縱是死,也落得一身污名。父親會換五姨娘所生的二弟掌家。恐還會禍及我母親,讓她老人家在府中不得安寧。她一生從不與人爭。奈何,爭鬥卻從未遠離她。」

  「後來呢?」我不禁問道。

  「後來?」

  雪花落在他的面孔上,他的眸子裡有清涼的快意,像是撣去了什麼髒東西一般。

  「都死了。」

  原來他在不知不覺中辦了這麼大的一件事。

  怪道上次去秦府時,見府中的一應人等看他的眼神皆充滿畏懼。

  我不覺在冷風中一凜。

  如吳弼所說,秦明旭下手挺黑的。

  或許,因他的母親不諳內宅之爭。他的父親偏又姬妾良多。他從年少起,便需庇護自己想要庇護的東西,不得不如此吧。

  「現在,你還覺得虧欠我嗎?」

  他看著我,道:「若無你的指認,讓我及時清除禍患,那便是險之又險。幫了我如此大的忙,區區銀兩,自是算不得什麼。」

  風颳著路邊的樹。

  寒月似是被撲碎一般,密密地傾下來。

  他平靜地與我說了這許多家事,為的便是平息我的虧欠之心。

  我竟不知說上什麼好。

  他一揮白袍,復又騎上馬。

  馬蹄踏著白雪、踏著月影。

  他說了句「今年朝廷派了戶部的梁大人下江南選貢茶」便走了。

  我握著手爐,上了馬車。

  回得府中,晚膳已過。

  老夫人特命人留了鴨湯與釀圓子給我。

  北院的燈已然熄了。

  程府走了許多人,一下子像是空蕩蕩的。

  小音睡去了。

  我喊著荷華坐下來與我一起喝湯,她執意不肯,只待我食畢,坐在杌子上草草吃完,便伺候我梳洗。

  雪夜格外靜謐,格外亮堂。

  我躺在榻上,翻來覆去。

  隔著帘子,荷華輕聲問:「二少奶奶睡不著麼,要不要點爐香來?」

  我搖頭道:「別。我不愛屋裡熏出那些匠氣的味道來。你陪我說說話兒吧。」

  「好。」

  細細碎碎地說了府中的一些事。

  我問她何時來的程府。她說十年。

  我道:「似乎吳掌柜來程府也是十年了。你與他熟識麼?」

  「不……不熟的……」

  她的語調變了變。

  「今日,我看那孩童甚是可愛,你怎捨得將他給旁人養著呢?」

  她哽咽了:「二少奶奶,婢子是被夫家休了的女人。他跟著婢子,總是不好。日後,要遭多少白眼呢。那茶肆的婦人,是婢子娘家的妹子。婢子托她幫忙養著。婢子每月在這裡做事,領的月錢,如數給她的。婢子總想著……孩子能過得好些。」

  程家給僕役的月銀算得上是豐沛了。

  而荷華卻極之克儉。

  不施胭脂水粉,不戴簪環器物,連偶爾丫鬟小廝們湊份子買風乾的栗子等市井小吃食,她也不參與。


  想來,她的錢,都攢給孩子了。

  「你既生子,有所出,何以還被休了呢?」我驚詫問道。

  她的聲音一寸寸冷卻下來。

  「夫君若是變了心,憑是怎樣,也能想法子休掉妻子的。我過門兩年,侍翁姑無過。可夫君卻與婆母一起,編織我淫佚、逆德之罪。條條款款,竟是罪證分明。驅了我,不足一月,他便娶了新人。」

  「荷華,吳掌柜如今也無家室。上回,在觀音山,遇了賊寇,我見他對你……」我緩緩道。

  荷華卻輕聲央告我:「二少奶奶,莫要提,婢子不配,不配的。」

  她的話里已經很急切了。

  我忽然發現,荷華的冷漠不過是她的外衣。她是如此自卑而膽怯的女子。她的上一段婚姻給了她太多無法撫平的瘡口。

  她沒法擡頭。

  唯一的武器,是裝作不在意。

  常年在臉上布滿冰霜。

  姻緣是女子一生最大的賭注。

  雪光映著床榻,我一陣唏噓,至二更方睡。

  臘月在飛雪中悄然而至。

  年節里,柜上生意頗旺。

  徽州茶園那邊,也來人支取款項。

  另有,用於打點各方的節禮要備。

  府里來來往往,許多人走動。

  老夫人腿上有寒症,少出門。大事小情,都交予我裁奪。

  縱是諸事有舊例,我亦是忙得不可開交。

  不過,我心裡一直記得一件最要緊的大事:朝廷要重新選貢茶的商家。

  吳弼說,往年來的,是鍾大人。鍾大人與程家老爺有些交情,頗為看顧。從萬曆二年起,便選了程氏茶為貢茶,這些年,年年不落。

  那日聽秦明旭說,今年來的,是戶部的梁大人。不知他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無論如何,程氏貢茶不能從我的手上丟掉。

  一日,我正在庭院看《陶朱公理財十二則》。

  院裡的臘梅斗雪吐艷,凌寒留香。

  「能識人:知人善惡,賑目不負。能用人:因財器便,任事可賴。能知機:善貯時宜,不致蝕本。能整頓:貨物整齊,奪人心目。能敏捷:猶豫不決,到老無成。能接納:禮義相交,顧客者眾。能安業:棄舊迎新,商賈大病……」

  我一面看,一面默默記誦,一面沉思。

  「二少奶奶——」

  吳弼從外頭走進來。

  「何事?」

  「聽說,那梁大人下榻的官舍門前,商戶絡繹不絕。旁人都已開始行動了。咱們要不要也備些厚禮……」

  我擡起頭,問道:「梁大人可有收了旁人的禮?」

  吳弼道:「收了。」

  「哦?」我放下書卷,起身。

  吳弼道:「據說,梁大人來者不拒呢!人人都去送了,咱們若不去,豈不是顯得不敬麼?要不,讓老夫人給鍾大人去封信,說和說和……」

  我沉吟片刻,道:「咱們不送禮。也不寫信。」

  吳弼急了:「那,二少奶奶,咱們該怎麼辦啊?」

  這時,小廝通稟,有官差來了。

  我連忙出府相迎。

  那官差道:「誰是程府的主事人?勞煩跟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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