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情不知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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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歲那年,是記憶中的初見。

  其實打一開始,燕懷瑾是不大瞧得上這個羊羔團般的姑娘的,小小一隻,不頂用,只消一拳便哭了。

  他平日不僅要念書,還得練騎射、習武,若再分出神來看顧她,豈非麻煩至極。

  燕懷瑾甚至暗自比畫過一陣,兩人明明沒差幾歲,身高卻差出一大截。

  長得好看有何用,傻乎乎的。

  於是三皇子單方面地認為自己與她合不來。

  奈何她三天兩頭的進宮,有時是跟著鎮安侯夫人,有時是被母親召進宮,往後甚至得了塊腰牌,可憑此自由出入宮中,這是多少皇親國戚都沒有的殊榮。若說這裡頭沒有父皇的默許,他是不信的。

  燕懷瑾不解,曾隱晦地向母親詢問過緣由,卻聽她道:「綰綰聰慧可愛,招人喜歡,吾兒不如試著發現她的好處。」

  過幾日裴筠庭來找他,仍是同從前一般做他的跟屁蟲。燕懷瑾偷看了她一整日,最後發現母親所言不假。

  好像,是有那麼一點可愛?

  皇后將她託付給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燕懷瑾後,皇宮上下都看著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跟在三皇子身後跑。

  只是每回三皇子的表情都不甚好看,今日不耐,明日視而不見。卻無人知曉,面冷心熱的三皇子早在心中暗自接受了這個鎮安侯府的二小姐,對她有意無意地上起心來。

  實際確實無人摸透三皇子的想法,故而承干殿的下人,大都有些瞧不起裴筠庭,認為她「小小年紀便趨炎附勢,狐媚惑主」,又見三皇子平日對她神色淡淡,沒少給裴筠庭臉色看。

  裴筠庭不過四歲,哪知人心險惡,見這個被人尊稱為三殿下的哥哥生的好看,便乖乖做了他的跟屁蟲,對他最開始的冷漠一無所知,也不曾察覺他愈發地縱容。

  燕懷瑾嘴上不喜,相處久了,便逐漸習慣裴筠庭的存在,去哪都要帶著她,不時瞥一眼她的身影才安心。

  仗著這幾分縱容,裴筠庭在他面前日益放逐。

  某日她照例拿著腰牌入宮,往承干殿去。

  詢問過展昭,得知燕懷瑾才被聖上喚去檢查功課,眼下不在殿內,便懂事地坐在一旁等宮女端糕點上來——往日燕懷瑾在殿中溫習功課或處理事務時,兩人就是如此,各干各的,倒也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

  然而今日不同。

  裴筠庭自太傅府回來,喝了一肚子茶,半點實的都無,加之承干殿的吃食都是小廚房挖空心思做的,味道甚好,她便想著來蹭些點心吃。

  不料宮女去了許久都不見回,她飢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後背,喚展昭來問過一趟,才終於等到那姍姍來遲的宮女,和她手上端的點心。

  年紀不大,涉世未深的裴筠庭並未責備宮女,滿眼只裝得下甜香撲鼻的點心。

  然,才拾起一塊,她便察覺不對——那盤中蠕動的,不正是只肥大的毛毛蟲嗎?

  余光中,宮女微低著頭,嘴角的笑意卻顯露無餘。

  但下一秒,她的笑堪堪僵在嘴角。

  只見裴筠庭不慌不忙,見到這般可怖的大蟲子都面無表情,拿出帕子一捏,竟直接將毛毛蟲抓了起來,還善解人意地用帕子包裹住,遞給她:「丟掉吧。」隨後又補道,「點心也換新的上來。」

  宮女心想,此事發展不對啊,按理說,她不該被蟲子嚇得屁滾尿流,匍匐在地求自己救她嗎?

  何以眼下如此風平浪靜?你還算是個垂髫小姑娘嗎!

  宮女驚疑不定間,展昭入殿來:「裴二小姐,主子這會在回來的路上,您且再候上一會。」

  為聽到回答,他轉頭,看到了面如焦土的宮女,又瞥見桌上被帕子包裹,正蠕動的蟲子一角,還有何不明白。

  展昭冷笑一聲,命人將宮女鉗制責問,待燕懷瑾回來後,便將事情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燕懷瑾聽後震怒不已。

  平日他確實是表現得愛答不理了些,忙起來根本顧不上她,卻仍會留下展昭或展元看護一二。原以為這已足夠,卻不想竟還有人敢欺負到裴筠庭頭上,還是他宮裡的人。

  一個忍字怎能了得。

  他當即處置了涉事宮女,又將她口中的共犯一併帶下去,各罰三十大板,發落浣衣局。

  裴筠庭從未見他真正過發脾氣,睜大那雙眼波流轉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在燕懷瑾眼中,卻含了幾分委屈與不甘之意。

  他當即臆想了一出大戲,包括裴筠庭是如何在惡毒宮女的手下死裡逃生,如何強忍淚意,一聲不響地看他為自己主持公道。

  實在是太可憐了。

  他打定主意,要將手下這群慣會生事的全都清出去,往後不得踏入承干殿半步。

  皇后聽聞他在殿中發了脾氣,忙放下後宮事務趕過來,了解來龍去脈後,先是將裴筠庭抱在懷中安慰一陣,沉吟片刻,又道:「吾兒大了,做事有自己的主張,母后不攔你,便按你說的來吧。」

  不愧是後宮主位,多年威儀半分不假,幾句話吩咐下去,就將事情平穩解決。隨後為安撫裴筠庭,還讓燕懷瑾親自送她出宮。

  很久很久以後,哪怕裴筠庭早已長大成人,卻仍記得這個平日不苟言笑的哥哥,直直望進她眼底,一字一句認真道:「我不討厭你,他們說了什麼不好聽的,你莫放在心上。」

  馬車駛入鬧市,熙熙攘攘的市井聲浪傳入耳中,轍轅一路向前,車窗人影綽綽。

  裴筠庭聽話地點點頭。

  「往後我宮中的人,任你差使,想吃什麼點心,吩咐下去就是。」

  「好。」她笑意盈盈。

  燕懷瑾頓了頓,又撓撓頭,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以後若還有人敢欺負你,就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多年後燕懷瑾憶起此事,才頓悟這是他認栽的伊始。

  自此,裴筠庭成了承干殿的半個小主子。

  皇后雖下令不許人妄議此事,卻攔不住宮女太監私下那張八卦的嘴。流言不脛而走,傳三皇子心屬裴二小姐,衝冠一怒為紅顏,處置了宮中大半的下人,史稱「紅顏禍亂」。

  ……

  曙光浸沒寒蟬,嘉瑞二十五年的第一場雪悄然到來。

  也是裴筠庭在翰林院上學的第一年。

  不久前,鎮安侯裴照安帶兵出征,裴筠庭極為不舍,追著父親疾馳的馬跑了許久的事傳入宮中,加上之前她在承干殿「受欺負」,輾轉幾次最終被太后以折中方式了結的事,仁安帝便下旨,破格准許年齡還未到的裴筠庭入翰林院學習,與三皇子燕懷瑾一樣,分在甲班。

  早早爬起,眼睛都還未睜開,被銀兒幾人套進衣服送入馬車,靠在車壁上繼續睡。

  車馬徐行,懷中是溫熱的湯婆子,愜意極。

  行至翰林院門口,卻不見人下車。

  銀兒猜想裴筠庭又在裡頭睡著了,正想掀開帘子叫醒她,未成想有人搶先一步躍上馬車,鑽進車廂里。

  銀兒認出來人,識趣地收回手,候在車旁。

  車內裴筠庭睡得正香,忽然感覺眼上有東西拂過,痒痒的,耳邊好似有誰在喚她姓名。

  掙扎一番,她轉醒,發現燕懷瑾正俯下身來,用手指輕撥她眼睫。

  裴筠庭:……

  「醒了?」見她睜眼,燕懷瑾收回手:「你這車在門口停了近半個時辰,再不走,夫子該罰了。」

  「!」

  大夢初醒的裴筠庭聞言,用此生從未有的速度衝下車,隨意撥開額前的碎發,對銀兒道:「我遲到了嗎?夫子可有發怒?」

  銀兒一臉不解:「小姐今日來得早,現下離時辰還早,何來遲到一說…….」

  裴筠庭腳步一頓,回首,瞧見領著展元跟在她身後,一臉得意的燕懷瑾,後知後覺自己被耍了。

  「燕懷瑾!」

  ……

  不出所料,今日被留堂罰抄的依舊是裴筠庭與燕懷瑾。

  倒不是因為課業,而是裴筠庭今日在課上同隔壁昌國公府的小世子傳紙條,眼瞧著就要被夫子發現,是燕懷瑾故意舉手亂答一通提問,才將禍水東引。

  他被留堂罰抄《論語》,裴筠庭良心不安,自然留下替他分擔。

  同在翰林院上學的裴瑤笙、裴長楓和裴仲寒對此景早已見怪不怪,同情一番妹妹便上了馬車。

  裴筠庭:這就是親兄妹嗎?

  從翰林院出來,兩人都腰酸背痛,一起朝大門走去。

  燕懷瑾揉揉手腕,覷她幾眼,還是道:「裴綰綰,日後還是別找昌國公府那小子玩了,他……唉反正你聽我的就是了。」


  裴筠庭自然不肯:「我為何要聽你的?」

  「你!」他氣急:「別不聽勸,屆時有得你哭。」

  裴筠庭朝他做鬼臉:「略略略,你就是嫉妒我。」

  燕懷瑾都要氣笑了,他難得好言相勸,裴筠庭竟還與他犟嘴。

  殘陽西斜,二人的影子映在小道上,燕懷瑾忽地察覺周遭不對。

  往日上學,有展昭或展元跟著,他從不佩劍,唯有幾件暗器和一把小刀。

  後頸攀上一絲寒氣,他回身將裴筠庭護在身後,用暗器擋下遠處飛來的箭。

  是他大意了,未想過會有人在翰林院裡動手。

  燕懷瑾抓著裴筠庭的手一緊,此處距大門還有段路,祈禱展昭他們聞聲而來已是無望。裴筠庭身為武將之女,自然也會些拳腳,可燕懷瑾在,怎會容許她冒險,當即鬆手,邊護著她邊喊道:「你先走!把人叫過來幫忙!」

  裴筠庭不傻,見眼下是他們落了下風,拔腿就跑。

  燕懷瑾苦苦支撐,但雙拳難敵四手,一箭射入肩頭,他身形不穩,一下被四面八方湧來的黑衣人擒住。

  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口,肩頭的箭被毫不留情地拔出,他疼得悶哼,血流不止。

  更絕望的還在後頭,他半跪在地,被人綁住手腳,扛在肩上,本以為裴筠庭安全脫離,卻見她也被人扛了過來。

  燕懷瑾仔細打量一番,見她身上沒有血跡,才堪堪鬆口氣。

  既如此,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

  ……

  燕懷瑾醒來時,雙目被蒙,一片漆黑,又發覺自己正在馬車上。

  肩頭的傷未經包紮,一動便滲出血來。

  如此,便是不能再用武,否則他很可能會廢掉。

  他一人被綁倒無所謂。

  可是……

  感受到靠在他肩上的力道,以及她青絲拂過的癢意,燕懷瑾深感棘手。

  不幸中的萬幸,裴筠庭與他是一起被綁走的,若只有她一人失蹤,而此時恰逢鎮安侯前線征戰,怕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馬車行駛好一陣,周遭聽不見任何人聲,想必是駛入了山林這類人煙稀少的地帶,最後堪堪停下。

  燕懷瑾聞到香火味,正猜想此處是否城郊的龍華寺,就聽車簾被掀開,肩上一輕,隨後他也被扛起。

  眼上的蒙布被扯下,許是他裝得太好,綁匪看不出異常,嘀咕幾句,腳步聲逐漸遠去。

  燕懷瑾慢慢睜開眼,打量四周,發現他們所在的應是間柴房,堆滿了乾柴與雜物。

  從沒進過柴房的三皇子殿下:……

  片刻後裴筠庭也悠悠轉醒,環視一圈,坦然接受現狀。

  兩人的雙手都被捆住,動彈不得。

  更深露重,他身上滲出的血跡早已干透,傷口粘著衣物,一動便傳來撕裂的痛,為不讓她擔心,只面無表情道:「宮中應已知曉我們失蹤,過不了多久就會查到這裡,放心。」

  裴筠庭未答,湊近他嗅了嗅:「你傷哪了?好重一股血腥味。」

  燕懷瑾難得一噎,轉過頭去:「小傷,無礙,不是我的血。」

  「騙誰呢?」她皺著眉,不悅道,「照這樣下去,你要死了怎麼辦?」

  「……」他嘴硬道,「說了無礙,你不如先擔心擔心自己,這小身板,逃出去不得要了你半條命?」

  「燕懷瑾,你跟我犟什麼呢?」

  「我沒有——」

  「你有!」她說到激動處,直起身子,借窗外的微光打量他,「燕懷瑾,若傷及筋骨,你卻強撐,日後廢了,如何上陣殺敵?你不是一直想同我爹爹一樣帶兵出征嗎?再說,傷口腐爛發炎,你也得去半條命,還好意思笑我?省省吧!」

  一長段話,將他堵得啞口無言,但眼下沒有辦法,只得坐以待斃。

  雪色吞沒最後一點餘暉,天色漸暗,燕懷瑾體力不支,加上傷口隱隱作痛,靠在牆邊閉目養神。

  耳畔忽有腳步聲傳來,柴房的門終於被打開,一個長得不太像綁匪的男子走進來,放下兩碗飯菜:「吃。」

  裴筠庭眨巴著眼看他,不動;燕懷瑾閉目養神,裝死。


  綁匪見狀,沉聲道:「玩絕食?我告訴——」

  「叔叔!」裴筠庭打斷他,「我們的手都被捆住了,怎麼吃呀?你能否先給我們解開,左右我一個小姑娘,他還受了傷,逃不掉,吃完你再給我綁回去就是。」

  裴筠庭仗著這張臉,不知迷惑過多少人,現在也一樣。

  綁匪沉吟片刻,最終還是猶豫著點頭:「行吧。」

  解開繩子後,裴筠庭也沒有第一時間端起飯碗,只見她淚眼矇矓,抓住綁匪的褲腳可憐道:「叔叔,我那小哥哥傷得快死了,你能救救他嗎?求你了……」

  裝可憐嘛,哪個小姑娘不會。

  那綁匪見裴筠庭可愛又無害,加之她並非主要目標,本就放下幾分戒心,又想起自己家裡也有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女兒,更生惻隱之心,從懷中取出一盒膏藥,道:「你每日飯點解開繩子後就給他上一次藥,死不了。」

  「謝謝叔叔!叔叔你真好!」裴筠庭甜甜一笑。

  兩人的披風都在,尚不至於被凍死,可燕懷瑾受了傷,掌心沁著薄汗,指尖仍是冷的。

  裴筠庭小心翼翼處理好傷口,餵他吃下半碗飯,隨後緊握他的手,傾身抱住他:「別怕,我在呢,不會讓你死的。」

  不知為何,明明眼下的場景頗為怪異,他的心卻不合時宜地怦怦跳動,眼底似燃起一絲星光,在雪夜中熠熠生輝。

  被她抱久了,心也逐漸緩和下來,不似剛才那般悸動,感受到她輕拍自己的背,燕懷瑾緩緩閉上眼。

  ……

  等他再醒來時,早已不在那間黑漆漆亂糟糟的柴房裡,而是躺在他熟悉的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

  察覺身上纏了東西,他低頭,看到衣角露出一層細布。

  轉頭,發現身旁伏著個圓圓的腦袋,髮絲凌亂,臉上還有印子,正睡得香甜——是裴筠庭。

  冬日風涼,自窗口映入室內。室內靜謐閒適,是居於燕京繁華中的一隅。

  少年靜靜凝視她的側顏許久,隨後輕笑出聲。

  這樣的日子,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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