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 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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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筠庭初入翰林院那年,曾引起過滿院學子圍觀的盛況。

  原因無他,實在是因為書院頭一回收她這般年紀的學生。

  若只是感到新鮮,圍觀一會也無大礙,可總有些慣會來事的學生,私下散播如裴筠庭趨炎附勢,是鎮安侯府長房唯一花瓶這類言論。

  莫說裴仲寒氣得腦門冒煙,就連裴長楓也坐不住。

  裴筠庭自牙牙學語起,便由林太傅親自教導讀書認字,說她是花瓶,不僅是在打鎮安侯府的臉,更是在砸林太傅的招牌。

  裴長楓和裴瑤笙在書院名聲不錯,裴仲寒為人仗義討喜,在翰林院人緣頗佳,加之翰林學子都有意無意聽過裴筠庭與三皇子燕懷瑾不同尋常的關係,故眾人也願賣她個面子,不再議論此事。

  即使身邊人都有意避開這個話題,可裴筠庭對此並非一無所知,但她覺得深究起來太麻煩,無甚必要,所以凡是沒舞到面前的竊竊私語,她一概裝作不知。

  而翰林院中,帶頭討厭她正是怡親王的嫡長女,南平郡主。

  但凡有她在的地方,裴筠庭都能感受到那股濃濃的不屑。

  她叫苦不疊,自認可未曾主動招惹過這位郡主,卻不知為何,打第一次見面起她們便不合,南平郡主對她的厭惡這樣直白地寫在臉上,裴筠庭也不好舔著臉上前。

  態度如此,連帶與她交好的人都不喜裴筠庭。

  其中包括工部侍郎之子周英——此人伶牙俐齒,曾得夫子誇讚,是「茶樓說書人見過都覺得是說書界一大損失」的人物。

  小打小鬧也就罷了,然而某日,裴筠庭與燕懷瑾一塊上學,未到門口,遠遠便聽見周英為貶低裴筠庭,說出的一些難聽的話。

  燕懷瑾平日被裴筠庭攔下不知多少回,若非如此,整個翰林院嚼舌根的人早該被他整治一番,哪敢如此囂張。

  恨鐵不成鋼地瞧一眼身側面無表情的裴筠庭,三皇子正打算將周英拉出來教訓一番,卻聽有一道聲音,不徐不疾,如長夜裡的明月,跨越千萬里,直直射在裴筠庭心頭:「裴二小姐自小受林太傅教導,且不說才學如何,便是那如竹的君子品行與氣度,也值得你們這群人用畢生去追逐。」

  此言一出,學堂內鴉雀無聲。

  良久,有幾人擊掌應和:「簡世子說得不錯,你們休要再抹黑裴二妹妹,她多可愛,你們無緣無故聽從流言針對她這樣久,可見她與你們臉紅一回?比人家大這樣多,禮義廉恥卻不及人家半分,烏合之眾,真該好好學學!」

  試問誰這一生沒有在逆流的英雄身上栽跟頭?

  裴筠庭打聽到那日替她說話的人,乃昌國公府世子,簡嘉禮,便自此埋下好感的種子,送了一些糕點與他道謝,過後又有意無意接近,一番下來,兩人相談甚歡。

  燕懷瑾不止一次勸過她,說她小小年紀,根本不懂什麼是喜歡,切忌一頭熱地撞進去,到頭來吃虧的是自己。

  她一身反骨,偏是不聽。

  燕懷瑾拿她沒辦法,唯有眼睜睜看她沉淪。

  直到有天下學,裴筠庭撞見小世子與乙班一位生得文靜清秀的姑娘說話,支支吾吾,滿臉通紅,全然沒有在她面前的冷靜自持。

  此情此景,即便是她也該明白了。

  裴筠庭連著失魂落魄好幾日,告假不去翰林院,也不入宮找燕懷瑾玩,悶在琉璃院中,為無疾而終的愛情祭奠。

  從裴仲寒處聽聞此事,燕懷瑾說不擔心是假的。所以一下學,他便迫不及待翻進琉璃院。

  見了裴筠庭,他就胡扯一番,說母親幾日不見她,差自己來問,發生何事。

  若在往日,裴筠庭早該抱著雙臂諷刺他演技拙劣,然後與他舌戰三百回合。

  可現下她只緘默不語,坐在鞦韆上悶悶不樂。

  燕懷瑾在她不遠處的石椅坐下,用生硬的措辭語調安慰道:「傻子,這有何難過,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到處都是。」

  彼時裴筠庭鬱鬱寡歡,根本無心去留意他用了多大的力氣,強忍心中的不快與醋意,明明自己也很難過。而她不識好歹,卻只一味嗆道:「你走開,我不要和你說話。」

  「那……我帶你去窄巷吃王婆婆家的餡餅?」他又緩和幾分語氣。

  饞嘴貓小筠庭想起自己確實有好些日子沒吃上王婆婆家皮薄餡多的肉餅了,猶豫片刻,還是選擇拒絕:「我沒胃口。」


  一番下來,燕懷瑾好不容易軟和的表情,瞬間又恢復成嚴肅的模樣:「裴綰綰,你何故為別的小郎君如此折磨自己?」

  「你懂什麼?」

  「我不懂?」他神色認真,墨染的眼睛黑亮,攝人心魄,「大不了沒人要你,我娶你便是。」

  過後她並沒有當真,殊不知那是少年毫不掩飾的赤忱與真摯願望。

  窮盡此生,未曾變過。

  ……

  再說燕懷瑾十五那年,手上第一次沾了人命。

  裴筠庭半夜似有所感的醒來,打了個寒戰,在模糊光照下窺見她床前映出的人影,鼻尖縈繞著濃重的血腥味。

  她當即嚇了一跳,渾身汗毛豎起,隨後發現那人是燕懷瑾。

  燕懷瑾自己也嚇得不輕。

  他身邊所有人都無一例外地認為,殺人,是他作為皇子成長路上必不可少的一步。無人在意他真正的想法,無人相信他的身不由己,無人知道他刀尖顫抖,無人知道……他也會害怕。

  除了裴筠庭。

  所以他會下意識躲到這來,試圖尋求安慰和片刻安寧。

  可直到站在她房前,看著沒有半點燭光透出的軒窗,才後知後覺這個時辰她早該歇下。

  頭頂月光冷如霜,燕懷瑾長出一口濁氣,用盡畢生之力來保持理智,指尖仍在顫抖。

  他眉目間戾氣未消,最終還是沒勇氣推開那扇門,甚至未驚動守夜的軼兒,轉了個身,半倚在她窗邊。

  即便一牆之隔,也能讓他狂跳不止,近乎失控的心臟逐漸平緩。

  他倚在牆邊慢慢滑落,腦中想了許多事。

  他想起那年他下定決心好好習武,立誓不再讓身邊的人受傷害;想起自己答應了小青梅,要帶她遊歷四海;想起母親孤寂的背影,想起他肩上擔著的使命,想起他被寄予的厚望……

  手腳不聽使喚,燕懷瑾撬開窗,清醒過來時,早已在她床邊坐了許久。

  雲深霧重,夜裡的涼風透過那扇窗,徐徐吹過他發間,也將裴筠庭從熟睡中驚醒。

  將收未收的手戛然而止,停滯於無聲的悲哀,與那縷清風一樣,僅片刻窺見,便是沉頓萬千。

  她驚魂未定,不確定地喚他姓名:「燕懷瑾?」

  「……嗯。」他低聲應道。

  裴筠庭裹著被子坐起來,房內昏暗,唯有鼻尖血腥味漸濃:「你……怎麼了?大半夜坐在這,怪嚇人的。」

  她掀開帘子,借皎潔月光將他仔細瞧了一番,待觸及那雙眼,不由一顫。

  看他滿臉血污,再結合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裴筠庭莫約猜到事情原委。她大概是最明白他此刻心情,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燕懷瑾那樣驕傲,卻在此時避開她的目光,心中暗暗鄙夷自己,厭惡自己,也害怕裴筠庭因他這副模樣心生厭惡。

  屆時他該如何是好?

  然而裴筠庭沒有避開,她神色如常,毫不嫌棄地用那雙乾淨的手,輕輕抹去他臉上未乾透的血跡,並成功讓那雙眼中肆虐的情緒柔和下來。安慰的話在唇邊轉圜斟酌,最終只輕嘆道:「莫怕,我在這。」

  「我殺人了。」他望著那雙盈如秋水的臉,心中荒涼,自嘲地一扯嘴角,「即使他害人無數,是該死的,可我……」

  裴筠庭未答,點燃床邊紅木架上的蠟燭,隨後回身握住他微涼的手,一拉——燕懷瑾便乖順地將頭埋在她腰間。

  「我知你非多愁善感之人,因此事受驚不小,眼下讓你淡忘,太過敷衍,也太過殘忍。」她不介意他一身血污,也不害怕他手握人命,就如她私下從不因他是三皇子而敬畏一樣,溫柔地撫順他一頭墨發:「若不除去此人,就會有更多無辜之人枉死在他手下。天命不會怪你,我們誰都不會,所以——不要害怕,不要惶恐,牢記今日種種,來年扶搖直上,一覽眾山小,豁然開朗,便知這不過是你人生路上積累的一塊石頭。你只要知道,手握之劍不欺弱小,只斬萬惡。任星雲變換,日月更替,此心不變,足矣。」

  燕懷瑾的手環住她,瓮聲道:「那你呢?」他擡起頭,額間髮絲凌亂,脆弱得不堪一擊:「你不怕嗎?」

  裴筠庭感受到身後被他攥緊的衣角,嫣然一笑:「反正你的劍,永遠不會朝向我,對嗎?」

  對。

  他在心底回應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喟嘆一聲,無比慶幸有裴筠庭在他身邊,輕巧的開解他,令他不至於鬱結於心,走火入魔。

  感謝上天垂憐,使我長伴她身旁。

  裴筠庭不知他在想什麼,一雙桃花眼盈滿清輝:「睡吧,明日醒來,帶你去吃王婆婆的酥肉餅,最大的那種。」

  「好。」他應聲,伏在她身旁:「睡吧。」

  今夜的風和月一樣清冷,他狼狽不堪,尋求一隅安穩。幸而明日睜眼,還有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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