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滿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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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公公呈上的碧湯氤氳著熱氣,繚繞一圈升騰的白霧,猶如棋局上的黑白子,深沉模糊,瞧不清茶底。

  「老三,坐。」

  休沐的最後一日,尚在與裴筠庭溫存的燕懷瑾被匆忙召至養心殿。

  「朕喚你獨自前來,是想將思量甚久的事情告知予你。」

  面對父親肅穆的神色,他直覺此事關係重大。

  「父皇但說無妨。」

  「昔年你母親初入王府時,朕的處境尚如履薄冰。母妃自戕,朕由先帝做主,過繼至如今太后膝下,皇兄們對龍椅虎視眈眈……唯她算作告慰。年少凌雲壯志,但朕許諾她的事情終究食了言,施以藉口肆意踐踏她千瘡百孔的心,是朕之過。」

  千帆過盡,他才在兒子身上悟出,原來劍譜的最後一頁,是學會天下無雙的劍法以後,還要緊握當初陪你練劍那人的手。

  天之驕子的低頭反思,讓人難分好壞。

  為時已晚的補救,當真還能否破鏡重圓嗎?

  「老三,你成長至如今的模樣,朕很滿意,也放心將這天下交給你。旁的話無需贅述,唯有一點需銘記——來日方長,莫問前程。」他蓋上茶盞,「你皇兄……就按之前我吩咐的去做罷。上不失作慈父,下得盡天年,即為善矣。」

  生前身後名,便交由後人定奪。

  「朕已說服你母親,傳位後,邊雲遊四海邊尋醫治病。彌補遺憾,擇日啟程。」

  燕懷瑾不知自己應作何感想,昔年長輩們的愛恨情仇,他未知全貌,僅從隻言片語中窺見過母親的苦痛掙扎。

  然而人之一生何其短暫,既他們願意放下前塵往事,再給彼此一次機會,便是好事。

  「那兒臣,便預祝母親與父皇此行得償所願。」

  ……

  嘉瑞三十九年末,太子燕懷瑾正式即位,改元盛祈。冊太子妃裴氏為皇后,後宮唯此一人。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舉國同慶三日。

  齊王燕懷澤,謀反按律當誅,然其雖誤入歧途,卻懂得迷途知返,並將功補過,景安帝特赦,封地姑蘇,擇日前往,此生無召不得入京。

  眾人皆嘆新帝不計前嫌,重情重義。

  盛祈第一年春,新政頒布,鼓勵女子上學讀書,考取功名。

  沒想到會引起民間許多人的擁護:「女子若受教育,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遠可善種,婦道既昌,千室良善,豈不然哉,豈不然哉!」

  而閱微堂里即將首批結業的女學生們,正躍躍欲試,約定著一較高下。

  裴筠庭身著男裝,倚靠門邊,遙望她們言笑晏晏的模樣,無不感慨。

  有風呢喃,吹來陣陣柳絮般的雪花。

  「公子,時辰已到,那邊派人來催了數次,該回去了。」

  她頷首,嘴角稍掛無奈。

  燕懷瑾這粘人勁什麼時候是個頭。

  亂瓊碎玉在空中紛揚,長階覆雪,擡頭,就見有人身著玉服,同雪景融為一體。

  他唇邊傷口未愈,卻仍盡力扯起它:「阿裴,別來無恙。」

  僅此一瞬,恍若隔世。

  仿佛一切還未結束,他仍是曄兮如華,溫潤謙和的齊王。

  「殿下此行,是預備要與雲姑娘同回姑蘇去了?」

  「是。」他低垂的眉睫泛白,凝望拾級而上,來到自己跟前的裴筠庭,「阿裴,江南景色如何?」

  「甚好。」她回道,「姑蘇很好,人亦然。」

  一語雙關。

  燕懷澤心中脹滿酸澀,如同咬了口未成熟的果子,淚意排山倒海。

  你的一生從來都是大宴四方賓客,擺狼藉滿桌,好不快活,似穿雲點水的舟,偶爾路過某一條江河。

  或許走過你曾經的路,聽檐下雨落在某塊你輕盈踏過的石板上時,我才能算靠近你。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他神情悲戚,看上去要哭了,卑微地懇求道:「阿裴,我能……再抱抱你嗎?」

  裴筠庭猶豫片刻,終究點了頭。

  這大抵也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擁抱。


  然而他僅僅只是疏離地虛攬了一下,便毅然轉身告別。

  那年大雪紛飛,我初次見你,就心生好感。

  怎料現今我既失去所有,也再無法得到你。

  或許有些東西,真的只有他能給你,而我所能付出的,唯有宣之於口,潛藏於心的喜歡。

  僅此而已罷了。

  少年總以為生死在一瞬間,好似是天地間最容易的事情,但生死似乎就能決定那點微不足道的故事。

  歷經歲月洗禮之後,才發現生死大事,從來是世界上最難決斷與無力的事情。

  隨馬蹄聲漸起,將失去的魂魄與神思拉回,伴人離去。

  「阿裴,再見。」

  道歉漾開,散落風中,沒能再繞回耳畔。

  人生如宴,有千萬人赴之,亦有千萬人散之。

  塵埃落定,各自別離。

  ……

  知悉燕懷澤臨行,裴筠庭特意前去「送別」,哪怕明白事情不會有任何改變,燕懷瑾仍舊覺著心裡堵得慌。

  在養心殿提及此事,裴筠庭聽著他那酸溜溜的語氣,不由側頭,仔細打量燕懷瑾的神色:「醋了?」

  「我怎會因為這種小事生氣。」他嗤笑道,「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

  裴筠庭定定看他半晌,一字未信:「你最好不是。」

  語畢,絲毫沒有哄哄他的打算,轉身預備離開。

  燕懷瑾見狀,氣得往前追了兩步:「裴綰綰,你給我回來!」

  因燕懷澤一事冷戰又和好後,裴筠庭答應來接燕懷瑾下朝。

  甫一關上門,他便率先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面色不佳。

  「又是哪位老臣將你氣成這樣?」

  燕懷瑾眉頭緊鎖:「我總算明白,父皇他為何總抱怨這群臣子多管閒事了。一個個連自家後院都理不清,反倒來管我。」

  裴筠庭大概懂得他所說何事,寒雪霽色,擡手拂去他肩身的銀塵:「左右逞口舌之快並無意義,你根基未穩,少同他們辯駁即可。」

  燕懷瑾滿不在乎,拉過她的手溫了溫:「那又如何?我就是要天下所有人知道,燕懷瑾非裴筠庭不可,如同魚兒離不開水,雄鷹翺翔天際,你在身邊,我才算得上是活著的。」

  「我要我們兩個人的名字捆在一塊,世人說起你,定要想起我。」

  「我要魚和熊掌,皆我所得。」

  朔風溫柔而凜冽,經久不衰。

  裴筠庭望著腳下執手緊挨的兩道影子,釋然一笑。

  ……

  傍晚她提出想看御花園的硃砂梅,燕懷瑾便欣然答應,步行前往。

  他們大大方方地牽著手,毫不掩飾對彼此的情誼。

  是以闔宮皆對帝後鶼鰈情深一事深有體會。

  此事更已成為民間趣聞,自燕京起,此後逐漸影響至整個大齊,一夫一妻制蔚然成風,殉情私奔者日趨減少。男子亦可為妻描眉,梳洗妝發;女子亦可站上朝堂,談論天下,讀書習字。

  恰巧前來稟報消息的展元望著二人的背影,識趣的沒有打擾。

  展昭亦同他並肩而立,感慨道:「真好。」

  「是啊,真好。」

  腳下的雪莫約有一尺厚,故他們走得極為緩慢。

  途徑崇樓,裴筠庭腳步稍頓,前後晃了晃燕懷瑾的手,示意他看過去:「可還記得先帝曾命你在此罰站?」

  「記得。因我不慎射死了御花園的鳥兒。」他揚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當然,也記得某人頂風作案,『冒死』來給我送糕點。」

  「失策,便宜你了。」

  再往前走,便能隱約瞧見演武場的一角,於是這回輪到燕懷瑾追憶:「裴綰綰,你記不記得,當年提劍追著我滿宮跑的事?」

  裴筠庭微擡下巴,冷哼,用力捏了把他的手:「倒難為聖上還記得。」

  他訕笑:「童言無忌,口無遮攔,望皇后大人有大量,莫要追究了,嗯?」

  「那你明日陪我出宮罷。」

  「作甚?」


  「先去國公府看看禧兒,再四處逛逛,瞧瞧有啥好吃的新鋪子,一併給思年帶去,如何?」

  「行。」他替裴筠庭攏好狐裘,「都依你。」

  二人攜手同行,沿著記憶的路線,憶昔感今。

  光陰的長河淹沒過往,將所有故事倒回原點後,才發覺從前再如何兇險的驚濤駭浪,在漫長的生命面前,其實也就一片漣漪。

  青山行不盡,綠水去何長。

  昔日誓言猶在耳畔,總角之宴,相逢至今。而今洗盡鉛華,她的少年郎依舊是少年郎,不作任何更改。

  同淋雪,共白頭。

  所有相遇,此去經年,念念不忘。

  所有經歷,所有苦難,所有跨過的荊棘,皆在這場大雪中紛紛揚揚地落幕。

  御花園裡的紅梅正傲然盛放,燕懷瑾牽著裴筠庭,一步一步,走得不疾不徐,穩穩噹噹。

  一如孩童時期,他們並肩走過的每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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