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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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第一縷熹光透過「囍」字,映於花窗前。幽俗長風,寧靜致遠。

  白日晝長,混沌迷濛,裴筠庭剛遲緩地睜開一道縫,便放棄抵抗重新閉眼。

  眼下她正被燕懷瑾圈入懷中,左右掣肘,一切都舒適得恰到好處,索性再多睡一會兒。

  然而日上三竿再上三竿後,當她再次睜眼醒神時,枕邊空蕩蕩,周遭也已收拾得乾乾淨淨。

  裴筠庭驚惶失措,腦中寫著兩個大大的「逾矩」。

  為何無人喚她?燕懷瑾就算了,銀兒軼兒,甚至厭兒又在哪兒?

  拔劍四顧心茫然間,寢宮門縫的暖陽由一小道澗溪變為盛滿的溪湖,少年肩身渡金光,環著雙臂,步履輕快地仿佛僅是隨意過來看一眼。

  一夜饜足,春風得意。

  「你怎麼沒喊我!」裴筠庭胡亂扒拉著衣裳往身上套。

  燕懷瑾忍俊不禁,慢條斯理地上前替她件件穿戴整齊,眼神玩味:「我沒有嗎?不如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一聽這話,便知道指定沒發生好事。

  「放心。」他掀袍坐在床沿,「中秋佳節正值我成婚,共休沐三日。母親閉門謝客調養身子,你醒了再拜見也無妨,畢竟這會兒她正針灸呢。早晨看你困得神志不清,就想讓你多睡會。」

  「還好意思提?那皆是拜誰所賜?」

  他認命:「我。」

  裴筠庭嗓音嘶啞尚存,瞪他一眼便要下床,怎料他擡手攔住去路,沉聲道:「還酸嗎?有沒有力氣走路?」

  「你說呢?」

  「行。」燕懷瑾主動拉下帷幔,「既然恢復了力氣,那便把昨日死活求我停下的事做完吧。」

  「?」

  ……

  刑場之上,罡風獵獵。

  溫璟煦微眯雙眼,同周思年耳語:「太子走前曾交代我,若他遲遲未歸,一切照舊,不必等。」

  「明白。」說罷,他頷首示意行刑開始。

  倘若裴筠庭在場,恐怕也難以辨認被五花大綁架於酷刑架上,那血肉模糊、瘦得皮包骨的男子究竟是何許人也。

  「可有遺言?」

  「……」

  「可有遺言?」周思年耐著性子重複,依舊無人應答。

  正要問最後一遍,肩身突然多出一隻手,稍使力,成功止住他的話:「罷了,想必意識都不清醒了。多說無益,行刑吧。」

  其實此刻韓文清很清醒,因為每一處撕裂的傷口以及在體內叫囂撕扯的蠱毒都使他痛苦萬分,即便他表現得無比平靜。

  頭跟四肢皆套上了皮繩,韓文清被人推推搡搡,踉蹌行至刑場中央。

  有那麼一瞬,他在烈烈風煙中嗅到了故土的氣息,比天子腳下堆金砌玉的榮華更令人感到安心。

  囚禁牢獄數月,他的癔症和蠱毒日漸加重,加之嚴刑拷打,早已不堪重負。

  他遺忘了自己在燕京城遭受磨難的十數年,遺忘了自己工於心計的每一步路,也遺忘了曾千里迢迢前來尋親的親弟弟。滿心滿眼,唯有魂歸故土,似乎這樣才能尋求真正的安寧。

  車裂酷刑,非常人所能忍。

  天際蔚藍,萬里晴空,如同一攤湖水,平凡且沉靜。

  韓文清失神地凝望著,直至身體生生撕裂成拼湊不全的碎片前,他嘴唇張闔,似乎說了什麼,卻再無人能知曉答案。

  紅塵喧嚷,繁華溫馨於他而言,終不是安身之處。

  萬幸,他終於可以離開這個殘酷而掙扎的世界。

  地氣秋仍濕,江風晚漸涼。

  裴筠庭自坤寧宮請過安後,便在回東宮的半途中遇見了周思年。

  「筠庭!」

  「思年,你怎麼來了?」她腳步微頓。

  他小跑而至,聞言撓撓頭,裴筠庭便立刻明白他有事要說,靜候下文。

  「我這兒有個不算好,亦不算壞的消息,你想聽嗎?」周思年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拔高了個子,正如從前裴筠庭養在庭院裡的花草,一夜過去,悄冒嫩芽,「淮臨去了養心殿,囑託我將此事說與你聽。放心,你若拒絕,我絕不勉強。」


  「來都來了,講吧。」

  「你那位妹妹……昨夜,在牢中自戕了,獄卒發現時,屍體已經涼透。」

  裴筠庭一怔。

  回憶起往日種種,並未感到難過或解氣。

  的確是個始料未及的消息,不好不壞,反倒頗使人恍惚。

  她終其一生作繭自縛,到頭來也是玩火自焚,可憐又可笑。

  善惡因果,果真是捉摸不透的東西。

  但願來世,裴萱能投個好人家吧。

  ……

  暮色氤氳,餘霞成綺,裴筠庭派人給裴瑤笙寫去一封書信,正欲出門散散步,誰料竟在御花園前撞見了雲妙瑛。

  她面如略顯憔悴,神色匆匆,瞥見裴筠庭,便徑直朝她走來:「我總算是明白,那天你說的話是何用意了。」

  丫鬟們一頭霧水,在場僅裴筠庭懂她的言外之意,故笑而不語。

  「我曾在御街碰見個破算命的窮道士,算得挺準的,就順嘴問了你二人的事。」雲妙瑛清清嗓子,試圖模仿窮道士的語氣,「哎呀,這兩位貴人何須擔憂,必定得償所願。尤其男子,命格極貴,天生註定的,要坐上那把椅子。」

  裴筠庭全然未將此當作玩笑,沉吟片刻:「眾人之上,無人之巔。坐上龍椅,便意味著要承擔更多責任,看似享盡榮華富貴,實際舉步維艱。」

  未得善終的太子多如過江之卿,只怪他們是離那個位置最近的人罷了。

  「那齊王……他會死嗎?」

  「你信我說的嗎?」

  「當然信,你不敢推斷?」

  「不會死。」

  聽到確切回答,雲妙瑛這才長舒口氣:「其實你生辰那天,他在你府外站了很久很久,可最終還是沒選擇打擾。」

  「他對你的喜歡或許跟太子殿下比起來相差甚遠,但他也同樣在漫長的光陰里,傾盡溫柔愛了你多年。哪怕因你受傷,他放手的同時,亦希望你幸福。」

  裴筠庭歪頭端詳她的神色,並未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反問道:「猶記傳聞中,你並不喜歡這門親事。」

  雲妙瑛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未經思考,都說了些什麼,掩飾地咳道:「我、我沒有為了他……是因純妃生前曾對我說過一段話,直至她走後我才品出幾分真正的意味,遂對齊王產生同情罷了。」

  「她說什麼?」

  「她說,『真羨慕你啊,能看宮外的萬千世界,有人陪你看花紅柳綠,而非我這般,每日看著這晃眼的紅牆綠瓦,孤獨一生,最愛的人卻不能在身旁。』」

  此話不假,也許當時純妃生出了幾分共鳴,雲妙瑛在她眼中,是同自己一樣,被迫進入像棺材一樣的洞房,像墳墓一樣的婚姻的女子。

  「雲妙瑛,不要成為任何人的犧牲品,不要成為任何人的替代品。去愛你所愛,想你所想罷。」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四目相對,她眼中寫滿心虛,以為裴筠庭知道了什麼,忙解釋道:「姑蘇是我的家,雲氏許氏被抄,我姐姐定不好過,得趕緊回去。反正都要回去的,帶上他又有何妨,好歹也是有過婚約的人,總不能見死不救。」

  「若你們彼此願意,沒有婚約亦可成親。」

  「他?誰樂意啊。」

  這口是心非的勁和自己倒有得一拼。裴筠庭無奈地笑笑。

  「我不過是覺得,世上的姑娘理應知曉,姑蘇以外,燕京以外,尚有許多廣袤無邊的世界。婚姻並非女人的終點,為自己而活,未嘗不可。」

  「雲妙瑛,此去漫途,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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