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浮沉梁駱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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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駱再把牌位收回去,腦海里想起的,便是方才在寢殿的一幕了。

  沈美人穿一件單薄的衣裳進來,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她就「撲通」跪下了,「陛下。」

  他湊上前,半彎腰一瞧她舉起的東西。

  這幾個字,驚得梁駱後退幾步,「你從何處得來的!」

  他一把收起,將牌位緊緊捏住,眼神里全是懷疑和不信任。

  沈美人被梁駱懷疑的眼神嚇到了,她下意識退後幾步,擡頭可憐地看著他,「臣妾……臣妾……是元內監給臣妾的,臣妾並不知此物是什麼,也不知亡母是誰……陛下……臣妾真的不知……」

  沈美人害怕得跪在地上連著發抖,她嘴唇顫抖,說話都語無倫次了。

  梁駱見狀,立馬收起方才的眼神,他心裡埋怨自己幾萬次。面前跪著的沈慕青又有何罪呢,他是無奈的人,沈慕青又何嘗不是與他一樣呢。

  生在這世上,所有的路都由不得自己。

  他心一軟,蹲下,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她嚇得渾身都在哆嗦,冰冷得發抖,「是臣妾的錯……是臣妾的錯……」

  梁駱緊緊抱著她,拍著她的肩,「沒事了沒事了,你不要怕,是朕嚇到你了,沒事了,過去了,都過去了……」

  他的溫柔,一點點暖著她。

  過了許久,她才感知到他懷裡的溫度。

  梁駱抱著她到龍榻上,將她放在榻上,「是朕嚇到你了。」

  沈美人:「陛下,元內監給了臣妾這個,說是讓臣妾放到您的枕邊。臣妾不知這是什麼,不敢私自做主,這才想著拿過來給陛下。朝貢禮快到了,臣妾害怕陛下出事。」

  梁駱孤獨的心開始跳動了,他看著她,雖在眼前,可是伸手卻夠不到。

  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與她,何嘗不是一樣呢。

  無助,無奈。

  他被齊雲算計推上這架在刀尖上的皇位,最後說不定還得落個眾叛親離的下場。他的人生,從出生那刻就由不得自己。

  而沈慕青,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她為元羽之女,本是武將家中的嫡女,將來為國效力,或是嫁為高門為妻,她的人生也是錦衣玉食,不該淪落在這深宮中。

  此刻的他們,就像一對與家人走散的璧人,彼此相依,互頌衷腸。

  在這深宮中,難得能尋一處安逸。

  梁駱突覺,這世間萬物,陰錯陽差,也實在是可悲。

  齊雲算計戚家、算計他一生,可正是這個算計,讓他僥倖活了下來。

  沈慕青流落琴坊,迫於無奈被安排進宮,可她又僥倖認識了他,為他的嬪妃。

  這些陰差陽錯,便是這刀尖上僅有的溫存吧。

  他回過神,擦拭著她的淚,「慕青姑娘與朕,同是天涯淪落人。這深宮中,姑娘不要怕,有朕在,身邊必定有姑娘。」

  沈美人痴痴擡頭,突然對「慕青」這兩個字甚是的陌生,「慕青姑娘?」

  她破涕而笑,「入宮以來,人人都喊著沈美人,沈美人。臣妾竟都忘了,臣妾叫慕青。」

  他抱著她的頭,她擡頭看著他,這燭燈閃爍的微光中,看似很暗,可他們彼此給彼此的光,已足夠溫暖整個人生。

  達道看著梁駱一臉的沉醉,輕輕拍拍他。

  梁駱這才回過神,收起嘴角的笑意,「總之,牌位一事書元哥不必擔心。」

  他端著燭台往榻上挪,見達道繼續站著,索性一把拽著他,將他也拽到了榻上,「今晚要待在此處一宿,若書元哥覺得不冷能站住,就站著。」

  達道笑笑,鬆了靴子,盤腿坐上榻。

  這二人中間隔著一個長絲雕桌,這樣彼此對望,稍稍各顯尷尬。

  達道尷尬一笑,梁駱也搓著手不知所措地笑。

  達道:「陛下,有什麼想問的,今晚微臣知無不言。」

  梁駱已經按捺不住了,見達道放了話,自然趕緊甩了一堆問題,「朕想知道,朕不知道的所有。」

  達道:「所有?」

  梁駱認真點頭。

  達道敲敲桌面,「那就備好茶水,今晚,微臣與陛下,能秉燭長談到天明。」


  這二人盤腿坐在那,達道把知道的所有事,自己猜測的,還有從浮沉那聽來的所有,全都告訴了梁駱。

  說起戚娘子,達道也紅了眼眶,「岳母大人難產而亡一事,微臣在浮沉那已經聽過千萬次了。岳母大人在褚家,並未得到多少關切,岳父大人為人粗獷,甚少關心內宅事。岳母大人有孕,身邊伺候的人除了戚媽媽,剩下的就是早在褚府的尤氏了。一個人被身邊的人處處算計著,自然就出事了。」

  達道還說了戚娘子難產時的事,以及浮沉被送去豐鄉,如何一步步熬過來,再回梁京,為母申冤。

  梁駱聽著這些,下巴都合不上了,看似小小的浮沉嫂嫂,原來她還藏著這些辛酸。

  「她在豐鄉幾年,把老宅的藥材生意做穩了,她大雪天去平鄉幾處地方救藥材。豐鄉那邊冬天比梁京還冷,有的藥材需要洗根莖存儲。浮沉常年把手泡在雪水中,生了凍瘡。她借著孝女公牌回京,為母伸冤,從岳父大人手中要來出嗣書,歷經萬難,一步步走到了我身邊,也一步步,遇到了陛下。」

  「遇到了……朕……」

  達道坦然一笑,「是啊,陛下在宮中一步步往前走的時候,陛下的浮沉嫂嫂,在宮外也一步步熬著。只是那時候的她,根本不知道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有人與她一樣,彼此相守著。」

  梁駱聽到這話沒有哭,他的臉上,露出久違多年的舒坦一笑。

  他和達道,秉燭夜談到天亮,喝空了一盞盞熱茶,吃空了三碟糕點。時而笑,時而認真,時而心疼落幾滴淚。

  也正是這次夜談,梁駱知道了許多他不知道的事。

  戚娘子的死,褚槐為一家之主的不作為,尤氏的算計和陰毒,以及浮沉的自我救贖,梁駱一字一句,全都記住了。

  而達道也弄明白了那晚浮沉生產時的所有巧合。

  外頭天擦亮,達道擡腿時發現腿都坐麻了。

  梁駱瞧見,小心捶著達道的腿,「活動活動就沒事了。」

  達道還怪不好意思的,「陛下怎麼,腿不麻?」

  梁駱小眼神得意地笑笑,「朕已經練出來了,小腿一盤,奏摺一批,一看就是一夜。」

  達道離開太和殿後,宮中長廊、長街上已經在各自忙碌了。

  朝貢禮就在明日,各院各宮都在忙著籌備,梁駱也早早上朝,散朝後再召白穆與尹柄二人就翻案一事商議著細節。

  達道在翰林院瞧見一箱子一箱子的卷宗擡去了太和殿。

  他四處轉悠,逛到城牆處,紅牆根下,總算在太和殿的守衛中瞄到了褚敖。

  達道一溜煙上前,一把拽過他。

  褚敖皺眉一愣,剛要開口時,達道一把拽著他,朝暗角處跨步跑去。

  到了暗角處,褚敖甩開達道,「大人,這是宮裡,大人可要注意分寸,我這還巡著差事呢,就此告辭。」

  他剛要走,達道摁住他的肩,「褚敖,你五姐姐馬車生產一事,是我這個當姐夫的錯怪你了。你這孩子,也不說,舉起刀就把這……哎,是我的錯,我欠你的。」

  褚敖不走了,圍著達道轉了好幾圈,「姐夫,你怎知這些的?」

  達道笑笑,「總之,算姐夫欠你的。」

  褚敖靠在紅牆處,擡頭盯著長街上忙碌的宮女們,「五姐夫,我受陛下所託,陛下吩咐絕不能暴露身份,所以這事,不怪姐夫。斷這一指,並非姐夫逼迫,實乃無奈之舉。五姐夫,六妹妹這裡太多事,她放不下的執念太深,我勸說多次都無果。那晚除了奉陛下之命,更多的還是想阻止六妹妹。如果沒有她,這所有的巧合都不會發生。阿娘生了我與她,六妹妹的過錯,與我也有關係。現在人沒了,也結束了。五姐夫不必掛念這根指頭,沒了他,我依舊能拿刀舞劍。」

  「好,」達道欣慰地看著他,「你回京這些日子基本就沒回去過,等朝貢日忙完,隨我回去一趟。岱弟弟還在府中,尤姨母看著他呢。還有你的姐姐們,都在梁京呢。」

  褚敖一回神,鼻子一酸。

  他看達道的眼神,全是卑微,「姐夫,褚敖當年偷了宅契換為盤纏離開梁京的那刻,就沒想再以這個身份回去了。這些東西,原本也不屬於我。姐夫,我是外室所生,沒什麼府,也沒什么姨母……」

  達道打斷他:「我不是你姐夫?」

  褚敖:「自然是。」

  達道再問,「你的五位姐姐也不是你的姐姐?」

  「血濃於水。」

  達道:「那你何來什麼無家可歸。」

  褚敖眸子閃動,一笑。

  達道拍拍他的背,「過些日子,跟我一起回去。」

  說畢,他再速速拐回翰林院。

  褚敖立在那,看著這長街,揚嘴一笑。

  他回到太和殿院內時,已經察覺到了長街上的異樣。

  挨著太和殿和慈寧院的方向,多了許多穿紅甲的御衛。這些御衛不歸他們殿前侍衛管,也非陛下培養的關軍,褚敖不認識這些人。

  他速速拔腿跑去太和殿,這才反應過來這些人是哪路子的。

  太和殿的梁駱,此刻早已洞察好了一切。

  這些人就是太后和老臣那邊的御衛,如此兩相交鋒,齊雲是打算把自己的太后印章發揮到極致了。她用此印與老臣們聯手,借著明日梁京朝貢,又借著這朝貢禮上外臣居多為由,調動御衛,要挾梁駱。

  齊雲這些暗戳戳的小舉動,梁駱全看在眼中。

  他自然,也有對應的法子,且這些事,自打他打算在朝貢禮這日以翻案來觸動齊雲怒顏開始,就已經在一步步作好準備了。

  曾經的關軍,現在的殿前侍衛,這一撥人統交給褚敖來支配。

  其餘的殿外,以及整個梁京宮中的侍衛和林軍,都由戚家三兄弟管轄調配。梁駱用他們三人,也是出於自己的私心。自知道自己為何人以來,他好像很莫名其妙地就與這些人越來越親近了。

  這前前後後的人,好像都與戚國府有關。

  而現在,他手上又捏了一把牌,達道和整個暗門。

  「書元哥,明日的朝貢禮,哥哥怕是不能回府陪著嫂嫂了。」

  二人心意相通後,說起話來,都是暗語,「陛下,我家娘子吩咐了,在府為夫,在朝為臣。進了宮,自當為守護陛下效力。」

  梁駱笑得合不攏嘴,「好,多謝嫂嫂體諒了。」

  達道再言歸正傳,「明日的部署,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太后那邊前前後後安插了很多御衛,大多都是曾經跟過先帝的,前朝那些臣子應該也早就打過招呼了。明日的朝貢禮想必定是熱鬧非凡。此事只有這樣,不能怕家醜外傳,只能當著外臣的面揭開先帝藏了多年的秘密,才能讓齊太后,徹底絕了翻案的心。」

  梁駱眼神堅定:「書元哥也清楚,太后手中攥著什麼秘密,此秘密一旦破口說出一個字,朕的命不算什麼。可因此秘密牽扯出來的人,都得跟著滅門。」

  達道:「所以微臣不懂,陛下在不與微臣對這些事的情況下,是怎麼敢把此事放在朝貢禮這日的?」

  梁駱得意揚嘴一笑,他遞給達道一碟子桃花酥,「這是按照浮沉嫂嫂說的做法做的,御膳院的人手藝還是不行,做別的一流,可做這個桃花酥,到底是不如嫂嫂。」

  達道接過,咬了一口。

  梁駱再會心地笑笑,「書元哥,朕手中,還有一副牌。朕是打算用這牌,去撼動太后的。但朕的這個牌只有七成,不如書元哥的十成穩。」

  「什麼牌?」

  梁駱:「保密。」

  達道樂呵呵地笑笑。

  殿外夕陽西下,映照著紅彤彤的半個宮殿。飛鳥飛過,落在殿檐處棲息。時至暖春,宮裡的花啊草啊的嫩芽都冒著尖的露頭了。

  太和殿有一處暗角,那裡臥了好多野貓,肥肥胖胖地趴在那,有宮女邁腳過去,它們又各自鑽回洞裡。

  達道看著這一幕,不由得揚嘴一笑。

  這一幕似曾相識呀,他在達國府的青瓦牆下,在屋檐處,在院子的雜草叢中都見過浮沉端著貓碗,踩在爛缸上,踮著腳給貓兒餵貓食的場景。

  有時落了雨,她還撐著油紙傘,「喵嗚喵嗚……」地喊著這些貓。

  今日再見,達道閉眼再一笑,果然,喜好都是相通的吧。

  「書元哥……」

  達道立馬回頭,「陛下?」

  梁駱的眼神有些尷尬,好似話難以啟齒。他猶豫了許久,憨笑著撓頭,「誰都無法預料到明日一事,朕想,想……」


  達道猜出了他的意思,「陛下想見見浮沉嫂嫂?」

  梁駱眼眶含著的一滴淚,悄悄落下,「不知,可否?」

  他的樣子那樣小心,那樣謹慎。達道看到更多的感觸是卑微,是頭都不敢擡起來弱弱的眼神。

  達道忍著心裡的難過,咧嘴會心點頭:「當然可以!」

  這四個字,讓梁駱眼神有了光。

  入夜後,梁駱先去的慈寧院。

  一進去,他先開口:「母后,兒子想出宮一趟。」

  梁駱很懂齊雲的心思,他知道,如果他偷溜出去,齊雲勢必會起疑心。但他坦白此行,又帶著懷疑的假象,齊雲絕對會放他走。

  齊雲謹慎道,「明日是朝貢禮,這宮內宮外這樣忙,你出宮是要去見誰?」

  梁駱:「兒子要去達國府一趟,明日要翻外公一家的案子,兒子在卷宗處查出了一些不明白的地方,需要在宮外處理。達國府是皇戚府,達大人為太保,兒子去達國府最為合理。再者,兒子對齊家一案一定要謹慎,有些事,宮內不好處理。」

  齊雲半信半疑,「有什麼事是宮內不能處置的?」

  梁駱再沒言語,等著齊雲開口。

  齊雲思慮片刻,再坐起身子,用悠悠的眼神看著他,「你是陛下,是梁元國的陛下,還有哪裡是不能去的。陛下擡舉哀家,走哪都來知會哀家一聲,哀家多謝陛下了。你想去便去,幾時回宮都行的。只是,不可耽誤了明日的大事。」

  「是。」

  梁駱行了禮,甩著衣袖出了慈寧院。

  齊雲的眼神,立馬由悠然轉為多疑,「元海。」

  元內監:「太后放心,已經派好了慈寧院的暗衛。」

  齊雲閉著眼,深吸一口氣。

  宮女上前輕輕按壓著她的頭,她平躺在那,心早就飛到了明日的大殿上。

  達道方才已經回了達國府,他提前告訴浮沉,讓她作好準備。

  梁駱帶著飛羨出了宮,過護城河的時候,他留意到守在護城河處的御衛,「箭在弦上,都等著明早正中靶心呢。」

  到了達國府門口,天色已漸晚。

  他是從後門進去的,達道也已在後門候著多時了,「府上二老已在自個院子就寢,這個後門能直接到暮兕齋。院內的女使和家臣都已經遣散了,陛下放心,府上很安全,絕不會再滋生別的事。」

  梁駱跟在身後進去,飛羨守著後門。

  到了暮兕齋,浮沉已經候了多時了,梁駱風塵僕僕進去,與浮沉的眼神相撞。

  你含著淚花,他也含著淚花,再彼此對望,剩下的就是尷尬一笑了。

  浮沉忙著行禮,忙著端茶遞水,此刻的她拿水銚子都不穩了,「陛下,這隻有小團茶。」

  梁駱見浮沉已經慌亂了,他趕忙回話:「嫂嫂不必忙,朕喝什麼都好。」

  浮沉端著暖爐進來,達道趕忙添置著炭火。他把帘子放下,屋內頓時暖和不少。

  梁駱坐在那,看著浮沉忙,看著達道忙,他心裡一絲失落閃過。這些年過去,他與她,從未有過這樣弟弟給姐姐添炭火的一幕。

  梁駱鼻子發酸,伸出手去烤這暖意滿滿的炭火,「真暖和。」

  達道走到浮沉跟前,伸手拍拍她。

  浮沉回過神,鼻子通紅地轉過身,她已經忍不住了。如果不是這些該死的規矩該死的地位,她早就一把將他抱住了吧。

  她早就大聲喊著弟弟,大手將他抱緊了。

  達道端著備好的茶和備好的桃花酥、蓮花酥放在桌上,「都是熱乎的。」

  梁駱伸手,抓起一塊就塞嘴裡。

  浮沉擦乾淚,再轉過身,「這都是專門為陛下備好的,若是覺得不夠,臣婦再去拿。陛下回宮的也都給您備好了。」

  「夠了夠了,已經很夠了。」

  達道看著他狼吞虎咽吃的表情,被逗笑了。浮沉也跟著笑,梁駱也擡頭跟著笑。

  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方才的陌生和不知所措,瞬間沒了。

  達道往後退幾步,把浮沉一把推到梁駱跟前。

  她猶豫片刻,挨著凳子坐下,「臣婦聽說,明日是梁元國朝貢禮,宮裡宮外忙了許久。陛下,不論結果如何,陛下都得好好守著梁元國,守著百姓。臣婦相信,陛下一定能熬過來的。您是梁元國的帝王,是百姓依賴的君主。您有臣子,有暗門,有達道,還有整個關軍。」


  梁駱:「多謝嫂嫂惦記,朕身後有這麼多人,一定能熬過來。明日就走這最後一步了,朕今晚出宮來,想見嫂嫂一面。只這一面就好,朕見了,心裡也就不再惦記了。」

  浮沉聽著這些話,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今日見一面還有明日,還有明年,還有後年。臣婦見陛下的次數還多著呢。陛下放心,山川河海尚在,朝朝暮暮也尚在,一切都在,一切都是平安的。」

  梁駱放心桃花酥,「是,正如嫂嫂所說,一切都在。」

  梁駱看向浮沉的眼睛。

  浮沉也看向他的眼睛。

  如此對望,眼裡是擔憂,是疑慮,是不舍,更是在知道彼此身份後的萬般無奈。

  浮沉:「陛下,願君平安喜樂,得償所願。」

  梁駱:「願嫂嫂凜冬散盡,星河長明。」

  梁駱裹好衣襟,達道又把他的長披褂遞給他,「陛下,夜裡風涼。」

  梁駱接過,擡腳欲出門,到了門檻處,又轉過身。

  思緒許久,又開口道,「浮沉嫂嫂,朕……朕還想見見南哥兒,朕還沒有抱過他,沒有見過他呢。」

  浮沉一拍腦門,「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梁駱被浮沉的可愛勁給逗笑了。

  她速速出去,再速速跑到亮著燈的隔屋,將襁褓中熟睡的南哥兒抱來。

  梁駱小心翼翼地接過,他把他輕輕抱在懷裡。摸摸他的腳丫子,再揉揉他的小掌心。怎麼瞧,怎麼喜歡,「他長得像嫂嫂。」

  梁駱把孩子再放在浮沉懷中,「嫂嫂,這孩子,可取了小字?」

  浮沉搖頭:「這孩子就候著陛下賜小字呢。」

  梁駱歪頭,用手撫著下巴仔細一想,「『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千山以外飛鳥全都斷絕;萬徑之路路,不見人影蹤跡。與其流連忘返人世間,不如小南哥兒就做個瀟灑快活之人。小字千汕,曲三水山字,過徑風帆,千汕已留。」

  「千汕……」浮沉連連點頭,「臣婦記住了。」

  梁駱紅著鼻子,邁腳從後門離去。

  達道跟在身後送出去。

  浮沉站在門框處,依依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夜色深沉,再也瞧不見時,她捂著嘴,抱著南哥兒蹲在那泣不成聲。

  她靠著門框,擡頭將眼淚憋回眼眶。

  浮沉知道,明日就是真正的破釜沉舟。

  第二日,梁元國朝貢禮正式開始。

  半山殿所有的外臣被馬車和轎輦一一接去護城河中間的正街,梁京百姓盛裝站立兩側,挨著護城河處的是以國、公、次、遠府為依次的各府官員內眷。

  上百人的朝貢外臣,浩浩蕩蕩從正街入宮。

  正上門大開,城門上全是守衛和御衛。當然,除了這些人,其餘的都是前關軍,還有戚家三兄弟立在那守著這座城池的安寧。

  夙葉為關軍正將,一無為副將。

  二人穿著鎧甲,站在二層城牆處。

  一切就緒,蓄勢待發。

  卯時一刻到,城門的石獅子嘴中滾出一顆色鏤空圓球。接著便是城牆上的鼓聲,共敲十八響。

  十八響鼓聲敲完,城門被重重推開。

  百名使臣身穿各州國服飾,依次從城門處走過。

  車輪聲,馬蹄聲陣陣入耳。

  他們穿過紅門,再走過長街,再順著長前街和白玉街進入宮牆,最後再拐進太和大殿。

  朝貢禮是州、關、國進梁元國,進獻賀禮的吉日。

  有送美人的,有送州關萬禮喜雁的,更有小國擡著幾箱子貴雕、雕寶貝進宮的。

  到了太和殿門口,這些人全都叩拜三禮,再依次站好。

  如此一國為大的景象,多虧了先先帝當年馬背得天下的功勞,若是沒有先先帝開國,便沒有梁元國如此盛世。

  鼓樂齊鳴。

  長杛吹響。

  這一陣陣聲音,傳到宮外,傳遍七州。

  百姓聞聲,齊齊下跪,「陛下萬歲!」

  梁駱穿龍袍,戴冕旒,從黃琉雀屏風前邁腳走來,到了龍椅處,他重重坐下,眼神堅定。


  齊雲穿朝褂,此朝褂是用石青色片緣,以立龍、正龍和萬福萬壽為繡衣圖案而繡,領後垂明黃絛,飾以紅、白、黃三色珠寶。

  太后位挨著龍椅靠左處,齊雲慢慢落座,以溫柔之相看向朝野。

  朝野眾人,站在最前端的分別是達道、夙葉。

  文官第一位為尹柄,後跟卿查院。

  武官第一位為白穆,後跟武官院。

  齊雲尋了許久,總算是在太和大殿最後處尋到了跟隨先帝的老臣,以及這些日子她每隔幾日就會召見的幾位老臣。

  雖是站位遠了些,可論官位,前面這幾位,都是小螞蚱。

  齊雲一臉的勝券在握。

  使臣依次進大殿,禮樂畢,郭內監甩三下長鞭,「州、關、國三使臣覲見,為求萬民安康,為求邊關順遂無戰亂。故梁元大國,容萬民心,祈萬民福,順萬民意,朝貢賀禮,祈求邊關萬年無戰!」

  說畢,郭內監再甩三下長鞭。

  下方站著的使臣,整齊跪下,再起。再跪,再起。行叩三禮,再齊聲道:「梁元國萬歲,陛下萬歲,朝貢為民,為邊關永和!」

  齊聲喊畢,梁駱輕擡手,「眾位愛卿、使臣平身。」

  他再道:「眾位使臣不遠千里來梁京,為求永和平安,朕自當為眾位使臣求一滿意。今日朝貢禮,隨賀禮畢,定會隨賀禮完。每一份朝貢帖所求,不動搖國本,不動搖邊關。不求辱、不傷百姓者,皆可圓滿。」

  「陛下英明!」

  梁駱動了動冕旒,達道皺眉,知道事情要開始了。

  尹柄看到這定好的手勢,立馬甩起袍袖,手持笏板跪下,「陛下為邊關為萬民圓滿,乃是萬民之福。微臣斗膽,藉此吉日吉禮,為齊家冤案進言。」

  站在下方的梁京百官,誰都不敢擡頭。

  大家心知肚明,朝貢禮上尹柄絕不是冒死進言,定是陛下早就商議、部署好的事。

  尹柄講完,大殿內無人再言一句,齊刷刷冷下去了。

  齊雲聽到尹柄提了齊家,她內心早已波瀾涌動了。但她此刻比梁駱和穩當,直直坐著,眼神依舊是一片柔情。

  梁駱面無表情:「尹愛卿此話是何意?」

  尹柄:「陛下,齊家冤案牽連甚多。陛下心繫百姓和朝政,一登基最先著手的就是此案,齊家一事因牽連多,先帝從開始處置齊家到封起卷宗都不曾對外公開過。故而齊家卷宗鎖在卿查院十幾年,陛下登基後才得以重見天日。既是此案多人覺得是錯判,是冤案,不如趁著朝貢日,將此案的細枝末節公之於眾,還陛下、諸位大臣以及梁國一份安定。」

  白穆也跪下:「微臣附議,齊家案子議論聲頗多,只有公開,才能平定非議。」

  夙葉:「微臣附議。」

  達道:「微臣附議。」

  卿查院和武官院還有齊雲事先安排好的老臣們也紛紛跪下,「微臣附議。」

  齊雲一挑眉,老老實實坐穩,靜等梁駱開口。

  梁駱:「其餘愛卿,可有異議?」

  下方百官齊刷刷跪下,「臣等附議。」

  「好,」梁駱招手。

  從屏風後出來四位擡著卷宗箱子的小內監,他們重重放下卷宗箱子。之後飛羨抱著一個八寶長條盒子上前,也跪著放下。

  尹柄在下方瞧見這些東西都齊全了,他弓著腰上前,指著卷宗箱子道,「這箱子內是卿查院的諸位大人連著多日整理的齊家案所有卷宗。」

  他再指向八寶長條盒子,「此八寶長條盒子中裝著的,是當年齊家被冤稱通敵叛國來往所有信函。」

  這話一出,齊雲坐不穩了。

  她甩頭惡狠狠看向梁駱,又不敢大聲言語,「陛下這是何意,來往密函一事本就無人知曉,當初先帝處置此事時,梁國壓根無人知曉這個罪名,就連哀家都不知道。陛下今日拿出這個,到底是什麼意思?」

  梁駱的眼神,陰冷得可怕:「太后靜等便是。」

  齊雲忐忑不安地再坐穩,此刻這麼多人,她也不敢再說什麼,只能等著尹柄再開口。

  尹柄說完,彎腰行禮。

  梁駱:「卿查院何在。」

  李大人上前:「卿查元卿首李昌郡聽陛下吩咐。」


  梁駱冷冷地再發出聲:「案子既是李愛卿率卿查院諸位大人一起查的,就由李大人說吧。」

  「是!」

  李昌郡跪下:「陛下登基以來一直著手查齊家案子,尋了朝貢禮日來翻此案,為還齊家案,實乃不偏頗、不藏私的明君之舉。陛下在上,太后在上,齊家一案……」

  齊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昌郡停頓片刻,堅定道:「齊家一案無任何冤情,反而背負了重案輕判之罪!」

  「荒唐!」

  齊雲猛站起身,她突覺眼前一陣昏暗,又速速坐下,再想開口時,腦子已是眩暈一片,即便此刻張口再多說一個字的力氣,她都沒了。

  李昌郡搶占先機,迎話而上:「齊家當年重案輕判,百十口人無一人喊冤而死。齊家恃寵而驕,仗著馬背上的功勞在梁京為非作歹,強搶民女,霸占田地!」

  齊雲憋著氣,頭已經眩暈起不來了,她無力喊道,「住口,住口……」

  李昌郡:「此為梁京罪責之一,其重罪為齊蕭等逆賊霸占邊關,只准許齊家軍駐守邊關。此地天高皇帝遠,齊蕭逆賊更是與南國來往通敵,這一箱子密函全是齊蕭等逆賊用關外境內三地,官州四地換萬貫家財。齊家逆賊在屠國(梁國前身國名)三年、五年、十五年期間,共戰敗三次。首次戰敗為關外旱地,二次戰敗為關外水地,三次戰敗為官州四地。此三次戰敗,密函記錄清清楚楚,全是故意敗北,故意失守城池。以此三敗,齊家逆賊換來萬貫家財。用國本故意敗北,為齊家謀求國難之財。密卷案宗密函皆是證據,齊家重案輕判,乃是先帝仁慈!」

  此刻,齊雲的瞳孔都快震碎了!

  這話一出,當朝百官面面相覷,無人再敢多言一句。

  而這次的朝貢國,剛巧就有南國滅亡後,如今依附在梁國土地上,歸屬為梁國的南臣。

  這些人腿都發軟了,在他們還在互通眼神時,達道和夙葉早就帶著關軍候在大殿外了。

  南臣嚇得跪地求饒:「陛下恕罪啊,我乃是已臣服後的南臣,絕無二心啊。」

  梁駱閉著眼睛,一句都沒有言語。

  齊雲憋著勁,一把撕扯住梁駱的衣領,「陛下!」

  梁駱猛擡頭,用平生最惡毒的眼神看向她。

  他的話,冷得能殺死人,「太后。」

  齊雲被唬住了,她半張著口,慢慢擡手指向梁駱。

  剛要張口說第一個字時,一口血噴出,全都落在了梁駱臉上。

  齊雲一口氣上不來,暈厥在鳳椅上。

  元內監見狀,速速派人擡走了她。

  大殿鴉雀無聲,有的老文官支撐不住,也暈厥過去了。

  梁駱的臉上,全是血。

  他的陰沉的臉上,沒有絲毫恐懼。

  他緩緩起身,一步步走到百官面前,他環顧四周,再挪幾步走到玉台處,「南國北國舊人,通敵叛國者,誅。念及舊國試圖光復者,誅。」

  說完這些話,他平靜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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