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與他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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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總是會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刻出現。

  埋葬完養父被人刺殺的暗夜,京兆府公堂跪地聽審的絕境,橋下等人下起瓢潑大雨的夏日,以及她受了委屈,無處可去的中秋佳節。

  孔佑……

  沈連翹心中道,難怪我這麼喜歡你。

  孔佑有些緊張地站著,不敢在大街上擁抱她,只輕柔地擡起手,拍了拍她的後背,問道:「怎麼了?有人欺負你嗎?」

  沈連翹直起頭,抹了一把淚水,可憐兮兮道:「奴家餓了。」

  家中醜事不足與外人道,眼下她只想填飽肚子。

  孔佑點頭說好,引著沈連翹去吃午飯。

  先走到樂安巷去,在歪脖子柳樹處轉彎,沿著一條茂林修竹掩映的卵石小徑,走不多久,前方豁然開朗,有炊煙裊裊、僕從穿梭,便是一處幽靜雅致的飯館。

  來的人看起來都不喜歡高談闊論,卻風姿優雅舉止從容。

  這裡倒是密會談事的好地方。

  沈連翹跟著孔佑坐進包房,不多久,便有佳肴送上。

  香嫩潤滑的豆腐羹、奶香濃郁的烤菜花、酸辣開胃的金邊白菜,還有蘑菇、胡蘿蔔和青豆炒制而成的三色銀鉤。

  配以佐菜點心,棗花饅頭,飯後月餅,沈連翹吃得心滿意足。

  孔佑一直坐在她對面,把石榴籽剝進白瓷小碟。待沈連翹放下碗筷,便把小碟推過來,問道:「怎麼樣?」

  沈連翹舀起一大勺石榴籽,有些意猶未盡道:「這幾樣菜很好吃,如果東家肯給買點帶肉腥的,就更好了。」

  這些都是素菜,就連月餅,也是不拌豬油的豆沙餡。

  孔佑看著她貪心的樣子,忍不住露出笑意。

  「今日吃素淨口,吃完石榴,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說完伸出手,用帕子揩去沈連翹唇角的紫色。那是石榴汁的顏色,亮閃閃宛若寶石。

  孔佑的動作嫻熟又自然,好像他一直都是這麼照顧她的。

  沈連翹連忙低下頭,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羞澀。

  吃素才能去的地方,莫非是去拜佛嗎?

  去的地方果然是一座廟宇。

  京都洛陽城外的城隍廟。

  城隍神是冥界主管一方生靈的神仙,許多地方都有供奉。但因為這裡緊鄰洛陽城,城隍廟香火鼎盛,廟宇也便修得很大。

  城隍神威武高大端坐內殿,兩邊水陸畫熠熠生輝,沈連翹一路跟著孔佑往前走,發現他並不祭拜,也不上香,而是走向後殿一處甬道。

  順著甬道向前,走過一棵枝葉金黃的銀杏樹,便是一處寬闊的院落。

  這裡有許多道士,他們端坐蒲團,口中念誦經文,似乎在做什麼法事。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化形十方界,普濟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聲救罪人,罪人實可哀……」

  這是在超度亡魂嗎?

  沈連翹隱隱想到了什麼,她有幾分猶豫,裹足不前。

  孔佑已經走上台階,他站在門窗緊閉的屋外,對沈連翹道:「不要怕,我陪著你。」

  那些道士的念誦聲小了。

  沈連翹推開門,看見屋內並排放著許多黑漆棺材。

  這個屋子很大。

  棺材擱在條凳上,制式統一、封口嚴密、整整齊齊,足有三十多副。

  棺材前設有祭拜的供案,上面立一塊靈位。

  靈位上的字沈連翹認識:「良氏族人共祭。」

  孔佑解釋道:「那時因為朝廷判定良氏謀逆,無人敢為良氏收屍埋葬。他們死後,大多被丟進亂葬崗。十六年了,容貌無法辨認,故而不能為你確認父母親的骸骨。但好在當年驛站的驛丞雖然死了,但他兒子還記得確切位置。所以……」

  所以只要是良氏族人,都收殮在一起,足足三十多人。

  除了父母親,其餘應該都是跟著他們來到京都議和的族人吧。

  沈連翹呆呆地看著,卻無法跪下去。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今日這個中秋團圓之日,她和父親母親,雖陰陽兩隔,卻團聚在了一起。


  孔佑陪沈連翹靜靜地站著。

  看日光穿過粗紙糊的窗欞,射進來淡淡的光芒。

  看那光芒中似乎有灰塵在起舞,無休無止,如泣如訴。

  身後院落里的經文聲已經消失,道士們做完法事,漸漸散去。

  緊接著,又有一個沉重的腳步聲靠近,蕭閒的聲音響起道:「果然是這裡,看來嚴管家沒騙我。」

  原來他知道孔佑在為良氏族人收殮骸骨,詢問了嚴管家地址。

  沈連翹讓開一步,蕭閒從供案上取過清香,點燃祭拜,又穩穩跪下去。

  「姑母,」他念叨著,「侄兒來晚了。」

  四周寂靜如同深夜,卻似乎有人在側耳傾聽。

  「姑母,」蕭閒跪得筆直,聲音敬重,「那年侄兒出生,因為生母是宮中奴婢,險些被溺死。是您把我從夜壺裡撈出,洗乾淨抱到父王面前,說我生在酉時,太陽落山、眾鳥歸巢,將來必是孝子,這才留存一命。生母死後,更是您教導我詩書禮儀、箭法刀術,待我如兒子一般。」

  說到這裡,蕭閒的聲音有些哽咽。

  他緩了緩,繼續道:「後來您離開大梁,侄兒以為您是自由自在享福去了,哪知道您死在大周洛陽,連屍骨都難以找到。」蕭閒咬了咬牙,恨恨道,「侄兒不能承諾可以為您報仇雪恨,但您留下的孩子,侄兒會待她如同您待我那般。」

  蕭閒扭頭拉住沈連翹的衣服,勸她道:「乖,跪下。」

  沈連翹咬著下唇跪在蕭閒身邊。

  「這是……」蕭閒看著沈連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

  她已經姓沈了,不是嗎?

  身邊有衣服摩擦的窸窣聲,孔佑掀起衣襟,也跪了下來。

  「良夫人,」他恭敬道,「我身邊跪著的,是您的女兒,良辰。」

  辰。

  日月星的統稱,絢爛奪目,光輝華彩。

  但良夫人那時說,這個名字取自《詩經》中「辰彼碩女,令德來教」。

  是說這是一位健康快樂,又有教養的姑娘。

  破舊的小廚房裡,奄奄一息的良夫人把沈連翹送到孔佑手上時,是這麼說的。

  「『辰彼碩女,令德來教。』良辰,是她的名字。」

  作為母親,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樂地長大。

  「翹翹,」孔佑道,「你母親為你起名『良辰』。她懷著你時,給你做了許多衣服。按照你出生後的月份和天氣,滿月兩套,百天兩套,夏衣要薄而透氣,冬衣要暖而輕盈。她不知道你是兒子還是女兒,所有的衣服都做成兩份。女兒穿鵝黃嫣紅,兒子穿天藍玄青。她喜歡笑,常常撫摸著肚子說:『這麼愛踢,肯定是個不省心的孩子。』她有時候也會擔心你,正給我們演練握刀的手法,忽然停下來說:『怎麼不動了?』聽說她很愛吃辣,但懷了你以後,一口都沒有吃過。你父親也讓人欽佩,良氏原本已是強弩之末,可他十四歲接任族長,短短十年,帶領良氏族人,強大到足以同朝廷談判。他沒說過太多關於孩子的話,但你母親吃不慣北方的東西,每一餐,都是你父親親自下廚。翹翹……」孔佑深吸一口氣道,「你的父親母親,他們都很疼你。」

  他們都很疼我嗎?

  沈連翹呆呆地看著那些棺材,忽然俯身叩頭,落淚不止。

  可是他們,到底在哪一副棺材裡?

  可是他們,為何沒能陪我長大呢?

  「東家!」沈連翹磕完頭看向孔佑,正色道,「殺我父母的,是當今皇帝,對不對?」

  沈連翹早就這麼懷疑了。

  從劉禮上門拜訪,孔佑為了提防劉禮知道她的身份,在廚房外抱住她的那個夜晚起,她就這麼懷疑了。

  太子和良氏葬身火海,先帝憂傷之下重病纏身,很快便賓天了。

  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是當今皇帝。

  而孔佑力證參與謀殺先太子之事的太傅楊秋皓,不過是一條聽命於皇帝的狗吧?

  她看著孔佑,希望能得到他的答案。

  「翹翹,」孔佑似乎在忍受著什麼難言的疼痛,眼中光影交織,輕聲道,「這件事,由我來做。」

  由我來做。

  這是要赴刀山火海的事,是隨時粉身碎骨的事,這樣的事,我來做。

  你就做你母親希望的樣子,健康,快樂,平安無虞度過一生。

  「對,」蕭閒輕輕擡手,攬住了沈連翹的肩膀,「還有我。」

  孔佑也擡手,把蕭閒的手撥下去,鄭重道:「若有翹翹能幫忙的地方,我們會說。」

  沈連翹心中莫名躥起烈火。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良氏遺孤,也早就懷疑皇帝,可只有在這一刻,當她跪在族人棺槨前,才明確了自己的身份。

  她才知道,自己身上背負著怎樣的血海深仇。

  「東家,」沈連翹道,「咱們各管各娘,各報各仇!」

  她的手下意識探入衣袖,那裡空空蕩蕩。

  那裡,應該有一把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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