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個女兒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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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安十五年,孔佑七歲了。

  那時候他還不叫孔佑。

  那時候他的父王,大周朝太子殿下,已經開始協理朝事。

  父王要陪伴良氏族長夫婦回到江州,在那裡接受歸順。

  父王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從京都洛陽到蜀中江州,一路可以見風土民俗,可以察百姓之苦。

  認路標、識五穀、知方言,在野地里找吃的,這都是宮中欠缺的教育。

  但少師顯然不想讓他路上太閒,送給他十多卷書。

  行李已經打包好了,他只好跑去母妃寢殿,翻出一個箱子裝著。

  父王掂了掂,說箱子不重,你就自己抱著吧。

  怎麼不重啊。

  他偷偷丟掉好幾本,才願意抱著上路。

  出宮後一切都是新鮮的。

  住進驛站,隨行官員請罪說環境不好,他還樂滋滋地往窗外看。

  他要多瞧多記,等回宮後講給劉禮聽,好顯擺此行的收穫。

  只是沒想到他人生所有美好的記憶,都停留在那一刻。

  那之後便是沖天而起的大火,是射進窗欞的毒箭,是奔逃,是刺殺,是藏匿,是良夫人含淚生女、咬破嘴唇的堅忍。

  江州良氏族長夫人,竟然是那麼剛強的一位女子。

  大火燒傷了她半邊身子,她的手,死死護著肚子。

  破敗的廚房裡,那孩子的降生,耗盡良夫人最後一口氣。

  孔佑還記得良夫人臨死前的託付:「求你……」

  她甚至沒有力氣抱起那個孩子,只能用眼神示意。

  那眼神又無措又心碎,是第一次做母親,不知該如何疼愛的無措;是初見便要離別,擔憂恐懼的心碎。

  是他為良夫人整理衣服,布帛遮面。

  是他咬斷了臍帶,把孩子放進木箱,用自己的衣袍,裹著她。

  那是江州良氏的孤女,是他親手接生的孩子。

  長路漫漫,他抱著她逃。

  可最後他還是辜負了良夫人的期待。

  初夏的夜風有些涼,孔佑站在荷花池邊,凝神良久。

  他已經很久不想這些。

  不是為了忘記,而是為了在無盡的夜色里,能夠合眼入睡。

  但是那些恐懼和憤怒從來沒有消失過。

  它們追趕他,啃噬他,無論他逃到哪裡,都撲到他的身上。

  陪伴他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到心機深沉的大人。

  他知道是驛站數百人的亡魂在追著他。

  是他父母不甘的魂魄在追著他。

  只有報仇,只有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那些亡魂才能夠安息。

  池水無波、荷葉靜默。

  他轉頭回屋就寢。

  夢裡是大火燃燒的聲音,他站在驛站外,哭著要進去。

  怎麼能讓他一個人活著呢。

  清晨起床,沈連翹認真穿起孔府的衣裳。

  這套衣服鵝黃打底,白色領口,深青束腰,看起來活潑又不失嫻雅。

  布料也好,能換兩筐白面饅頭。

  吃完早飯,他們去接小姐。

  東家坐馬車,嚴管家駕車,江流和連翹一起步行跟隨。

  京都附近正逢災荒,原本繁華熱鬧的洛陽城,也比往年冷清了些。

  路過平康街,走過開陽路,穿行兩個巷子,前面的路忽然堵了。

  許多百姓聚在一個宅子前,交頭接耳說著什麼。

  江流跑過去問,很快回稟說,朝廷查抄太倉令蔡康,百姓在外面看熱鬧,故而把路堵了。

  「抄家啊?」

  沈連翹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忍不住踮起腳看。

  只能看到人頭涌動罷了。

  地上也很乾淨,並沒有掉落什么元寶珠玉之類。

  她疑惑道:「太倉令是做什麼的?」


  江流小聲道:「跟著大司農掌管錢穀,是這回負責賑災的官員。」

  負責賑災的啊?那他的確賑得不怎麼樣。

  「怎麼就抄家了?」沈連翹拍了拍道旁的大樹,一臉好奇。

  江流小心地笑,就是不說為什麼。

  「因為民亂。」馬車裡突然傳來聲音,車簾掀開,東家走下來。

  「你想看熱鬧嗎?」他看著恨不得爬到樹上的沈連翹。

  「想啊。」沈連翹道。

  孔佑向前走去。

  「是不是昨日上東門的民亂?」

  「一個民亂就抄家了?」

  沈連翹一路小聲嘀咕,孔佑只漠然前行,沒有應聲。

  直到距離人群很近,他才轉身道:「先有民亂,後有暴徒衝撞宮門,陛下震怒,御史趁機上奏,才要查一查太倉令,好平民怨。」

  沈連翹連連點頭。

  那昨日的事,看來是針對這位太倉令了。

  「不過……」她低聲道,「這人是不是背黑鍋的啊?」

  孔佑啞然失笑。

  他臉上淡漠的神情散去,眼神一瞬間清亮,倒映她的臉。

  洛陽城街道里,孔佑第一次端詳沈連翹的面容。

  她雖然消瘦卻不羸弱,鵝蛋臉,額頭幾縷碎發,頭上只插了一支魚骨簪,若不是細心看,會覺得只是尋常的京都女子。

  可她的眼睛,卻靈動得像在陽光下撲閃翅膀的蝶。

  因為這一雙眼睛,她的眉眼,她的鼻樑,她小巧的檀口,都生動活潑起來。

  安靜時如初春在枝頭含苞的木蘭,笑著時,卻又一瞬間宛如牡丹。

  生機勃勃,美得脫俗。

  如水如風,沁人心脾。

  孔佑已經很久不回京都,都忘記洛陽繁華地,才子佳人多了。

  他在一瞬間的失神中想了許多。

  見孔佑不答,沈連翹道:「東家放心,昨日上東門外的事,我是不會說的。」

  孔佑點頭道:「你挑起了民亂,有什麼好說?」

  他眼中含著促狹的笑意。

  沈連翹一時氣結,正要辯駁,卻忽然聽到喧鬧聲從百姓圍著的地方響起。

  「讓開!讓開!」是官兵驅趕人群的聲音。

  「啪——啪啪——」是皮鞭在空中揮舞的聲音。

  人群轟然而散,然而對方畢竟來勢洶洶,走得慢的,少不了摔倒在地。

  沈連翹跟著人群往外走,可就在此時,一根皮鞭從天而降,向她甩來。

  她大驚之下向後躲去,可身後不知為何站滿了人。

  她可以突然蹲下,但這皮鞭會落在別人身上。她的身後,是一個為了看熱鬧,坐在父親肩頭的女童。

  沈連翹慌張用手捂住臉,皮鞭「啪」地一聲,並未傷她分毫。

  一片青色的衣袖在她身前展開,擋住皮鞭。

  那衣袖上雲紋浮動,是她認識的圖案。

  「東家!」沈連翹大呼一聲,看到孔佑修長的手指,已經握緊皮鞭。

  皮鞭的主人端坐馬上,被這意料外的場面驚得惱羞成怒。

  「滾——」

  那衛士剛罵了一聲,卻又戛然而止。

  府門口有震怒的聲音傳來:「大膽!」

  衛士丟掉皮鞭,翻滾下馬,跪地道:「晉王殿下。」

  人群跪倒一大片。

  一個身穿墨色錦袍,雙肩繡有五爪金龍的男子大步從太倉令府宅走出來。

  他二十來歲,寬肩窄腰,眉目俊朗,腰間墜著一塊白玉,步履生風。

  「晉王殿下,他們阻擋道路,卑職才……」那名衛士辯解道。

  「住口!」大周皇子,晉王殿下劉禮開口道,「這京都的道路,原本就是供百姓行走的,何來擋道一說?更何況本王代朝廷查抄太倉令蔡康,就是要看看他貪下多少賑災糧食。那些糧食,也都是百姓的!」

  這話說得暖心,但沈連翹覺得自己仍舊站著,有些突兀。


  她小心翼翼後退,也準備跪下。

  東家站著,東家不怕死,她可不一樣。

  然而晉王已經向他們走過來。

  他先溫聲問候沈連翹:「這位姑娘,嚇到你了吧?」

  再對孔佑道:「本王治下不嚴,還請閣下勿怪。」

  孔佑擡手,丟掉了那條皮鞭。

  「無妨。」他淡淡道,迎上晉王的目光。

  晉王的視線在孔佑臉上停留,忽然腳步凝滯一般,立在原地。

  他的神情像是見到了晴天的閃電,見到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他張著嘴,要開口詢問,卻似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孔佑已經轉過身,帶著沈連翹揚長而去。

  親王面前,未問安,未施禮,未叩頭,未避讓。

  他就這麼轉身離去,擡腳步入馬車。

  馬車向前行駛,越過跪著的百姓,越過凝立不動的晉王,越過涌涌的官兵,越過太倉令府門。

  你既然說這道路是百姓的,我就走給你看。

  孔佑端正地坐在馬車中,左手低垂。

  許多年前,他就是這麼陪伴身為太子的父王坐在馬車中,從楚王,從皇孫劉禮面前經過。

  即便是兄弟,父王和楚王也有尊卑之別。

  一滴血從孔佑的手心滲出,緩慢地掉落在地毯上。

  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那皮鞭的力道不小,幸而未傷到其他人。

  「停下!」

  車窗外響起晉王劉禮的聲音。

  那麼響亮,那麼蠻橫,帶著疑惑,又帶著決絕。

  孔家的馬車應聲而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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