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意想不到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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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她出門前,特意洗掉了容婆婆為她試化的妝容,換上自己的衣裙。

  雖然顏色暗淡些,但在夫子面前,更自然,更清爽。

  夫子不在家,師母在臥房。

  剛剛覺得聲音奇怪,是因為師母躺著應聲。

  「師母怎麼了?」

  臥房和中堂隔著一道屏風,上面繪著挺拔的翠竹。

  沈連翹透過屏風向里看,見師母對她擺手,才敢走進去。

  「連翹,」師母面有病容,勉強擠出一點笑,「用飯了嗎?等夫子回來,給你盛吃的。」

  連翹以前餓得太狠,就會跑來這裡給夫子煮茶。

  然後趁夫子高興,捏幾顆蜜餞吃。

  師母每日給夫子煮一顆蛋,夫子說不愛吃蛋黃,留給連翹吃。

  一個蛋黃,就能頂一天餓。

  但連翹今日吃得很飽,於是中氣十足道:「學生不餓,夫子去哪裡了?」

  師母的神情有些侷促。

  「這兩個月……」她囁嚅道,「各家都有難處,學生們都沒交束修。」

  沈連翹明白了。

  夫子是專職講學的。

  小到垂髫稚子,大到而立書生,只要送一份束修,都能在這裡學習。

  夫子沒有田地,這是他唯一的收入。

  如今青黃不接鬧災荒,大家飢腸轆轆,束修也就沒了。

  「夫子他……」沈連翹比師母更不自在,但還是硬著頭皮問道,「去了上東門嗎?」

  上東門外,是朝廷賑災施粥的地方。

  每人每天可去盛一碗粥。

  夫子是讀書人,教導她持身清正,自強不息。

  可如今竟要跟災民一起排隊領粥了。

  或許師母也不是病了,是餓得沒力氣,只能躺著。

  室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中堂的另一邊就是廚房。

  沈連翹走過去,掀開鍋蓋,見裡面空空蕩蕩。

  「我給師母您帶來兩個饅頭,」連翹道,「我找了事做,東家給的,不是我偷的。」

  她家裡窮,夫子知道。

  莫名其妙送饅頭,夫子會問個究竟。

  「連翹……」師母啞著嗓子,喚了她一聲。

  像感動,又像難為情,更多的是無力。

  「我去尋夫子回來,」連翹道,「城外亂得很。」

  城外的確很亂。

  領粥的隊伍一里長,插隊的、罵人的、搶粥的,混亂不堪。

  官府發粥的人趾高氣揚,常常對百姓又打又罵。

  「粥被搶了?」

  「關我什麼事?活該!」

  指望著這一口糧食,大家只能忍氣吞聲。

  「求官爺行行好,再給一碗吧。」

  「滾你娘的!」

  那個求粥的人被差官一腳踢開,頭破血流,碗也爛成兩半。

  沈連翹對這些場面早就見怪不怪,但她的老師可不一樣。

  人群里一眼就能找到夫子。

  他站得那麼筆直,雖已至不惑之年,脾氣還是那麼大。

  「戶部奉皇命施粥,領薪俸、食賦稅,竟視百姓如芻狗,呼來喝去無故責打。你們的上官是誰?鄙人定去舉告!」

  夫子瘦而挺拔地站著,面對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的差官,渾然不懼。

  他的聲音洪亮,雖然拿著空碗,卻如手持笏板。

  「喲你個臭教書的,竟然敢告我!」

  一把湯勺高高揚起,向夫子頭頂砸來。

  與此同時,一塊板磚也飛起來,向差官砸去。

  沈連翹本來不想管的。

  她想偷摸把夫子拉走,告訴他家裡有饅頭了。

  平頭百姓不與官斗,這麼些年她忍氣吞聲習慣了。

  有些滑頭,也有些尋常百姓的小智慧。


  但對方敢打她的老師,就絕對忍不了。

  夫子曾教她不能逞匹夫之勇,但沈連翹一直覺得,動手還是比動嘴管用。

  她沒什麼兵器,只能彎腰撿塊磚頭。

  她也不會什麼功夫,就只能狠狠砸向差官。

  那差官的勺子還沒拍下來,餘光看見飛來一塊磚頭。

  他驚慌地躲避,一頭扎進大鍋里。

  「完啦完啦!」沈連翹大喊起來,「差官自己搶粥喝了!」

  人群轟地圍過來。

  沒人想把差官撈出來,大家都忙著從鍋里挖粥。

  人太多,一度把好不容易起身的差官又按下去。

  這邊的混亂引起遠處戶部官員的注意,他們喊著跑過來,身後跟著衛士。

  哄鬧中,有個年輕人喊道:「打死這些惡官!」

  沈連翹下意識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百姓怎麼敢打差官?

  而且聽起來,那人吃得跟自己一樣飽。

  那人也往沈連翹這邊看。

  四目相對,都覺得對方有些面熟。

  沈連翹想起來,這是孔家的人。

  小杌房裡吃飯時,見過面。

  孔家的人怎麼會來領粥?

  她來不及多想,被夫子拉出人群。

  「你也來領粥?」夫子看著她問。

  我來領你。連翹心道。

  夫子一路都氣哼哼的。

  說是要寫狀紙,又說要敲登聞鼓,過了一會兒忽然又道:「若先太子還在世……」

  他的憤怒更添幾分悲慟,猛然搖頭,終於憋住了要說的話。

  先太子的事是禁忌,就連連翹這樣的小姑娘都知道,更何況夫子。

  連翹偷摸看了看夫子的臉。

  雖然有些瘦,但夫子額頭飽滿、眉黑眼亮,方臉厚唇,留著寸許美髯,看起來也俊朗得很。

  因為好看,生氣的樣子不是那麼可怕。

  「皇帝也不錯啦,」連翹斗膽安慰道,「不是在施粥嘛。再過一個多月,田裡糧食成熟,大家就餓不著了。」

  夫子長嘆一口氣,看了看自己的空碗,又看一眼家的方向。

  「為師窘迫至此,叫你笑話了。」他頹然道。

  「學生交了束修,」沈連翹眨眨眼,「放夫子鍋里了。」

  夫子果然有些意外。

  「找了事做,」沈連翹立刻主動答,「一沒賣身二沒偷盜,夫子放心。」

  夫子的神情有些不自在。

  哪裡有姑娘把「賣身」二字說得這麼隨便呢?

  是自己這個做老師的錯。

  該先教她讀《女誡》,再學《論語》。

  如今教反了,總有些男兒氣。

  「就送夫子到這裡,」沈連翹忽然停住腳,從衣袖中取出紙條,「請夫子教我,這些是什麼字,什麼意思。」

  她說得認真,不像以前那樣,帶著玩笑的語氣。

  這些字刻在沈連翹的箱子底部。

  她曾經謄抄過一遍,但夫子不答。

  夫子那時候問她從哪裡抄來的字糊弄他。

  沈連翹不敢說,夫子沒再問,但教她識字時,刻意避開了它們。

  這幾個字的字體也很奇怪,父親也識字,卻說不認識。別的人,沈連翹不敢亂問。

  夫子接過紙條,一時間眉頭緊鎖。

  「有些事,」他搖頭道,「還是不知道的好。」

  「學生想知道,」沈連翹目光懇切,「學生十六歲了,知道怎麼保護自己。」

  那倒也是。

  夫子想起她拿磚頭的樣子,機靈得很。

  夫子把那個紙條交回沈連翹手上。

  「其實很簡單,」他的神情有些鄭重,「只不過是秦時篆體,不太好認。」

  「是篆體啊。」沈連翹不懂什麼是篆體,但還是跟著說。


  夫子點頭:「應該是刻在器物上的字吧,『錦安八年,東宮弄璋,御賜之物』。」

  錦安八年,東宮弄璋,御賜之物。

  「什麼意思?」沈連翹緊張得咬緊嘴唇。

  夫子看著她,似乎也同樣有些緊張。

  「是說這件東西是錦安八年,皇帝賞賜的,為了賀喜東宮誕下皇孫。」

  其實不僅僅是皇孫,還是皇太孫。

  那時候先帝高興,同臣子商量,要封太子的兒子做太孫。等太子繼位,這個太孫就是新朝太子。

  夫子微微仰頭,看著樹梢的烏鴉。

  只是世事多變啊。

  為什麼?

  沈連翹看著她敬重的老師,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是女子,並非男子。

  她是普通人,並未宮中皇族。

  也就是說,這東西是別人的。

  是偷的,還是搶的,就不知道了。

  怪不得當鋪不敢收。

  偷盜皇族器物是死罪,他們敢收才怪。

  不是自己的,是不是得還回去呢?

  「那時東宮的主人,」沈連翹問,「是現在的皇帝和皇后嗎?」

  「不是,」夫子搖頭,眼中有幾分木然,「是先太子。」

  沈連翹幾乎咬破嘴唇。

  先太子,就是那個不能提的禁忌。

  她的身世,跟先太子有關嗎?

  那可是被烈火燃盡的一家人,是錦安十五年,最大的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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