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東家的求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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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連翹沒什麼能耐,但是記性不錯。

  她記得暮色下的城門旁,這隻手掀開車簾的樣子。

  一樣的白皙,一樣的修長,一樣的骨骼分明,蓄滿堅韌的力量。

  而此時此刻,這隻手的主人正看著她。

  那是一雙好看的眼睛。

  單眼皮,卻偏偏凝聚了所有的光芒。像是琉璃在陽光下翻轉,透著攝人心魄的和暖。

  鼻樑高挺臉頰微瘦,稜角分明的下頜線筆直卻不生硬,唇色比尋常人深些,深得露出幾分明麗。

  並沒有貌比潘安的那種俊美,反而因為他身材高大結實,讓人更覺得有莫名的氣息在緩緩流動。

  那氣息令人想接近卻又懼怕,明明溫和卻又威嚴。

  只要看久些,就覺得器宇不凡,移不開眼睛。

  他此時一手掀開竹簾,一手握著白色的瓷瓶。

  瓷瓶的形狀像是老虎,上面繪著辣椒的圖紋。

  沈連翹連忙起身,她學著婆婆教的樣子,草草施禮道:「東家。」

  孔府東家孔佑,年二十三歲。

  每年的四月十九,他都會屏退下人,自己在廚房燒一碗生辰面,然後在這裡默默吃完。

  因為那個人或許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所以他替她吃,佑她長命百歲。

  因為那個人生在髒亂破敗的廚房,所以他在這裡吃,就像這裡是她的家。

  但今日出了點意外。

  廚房的辣醬沒了。

  他出去拿,回來便發現面被人吃了。

  吃麵的人……有點丑。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眉毛似乎被描畫過很多次,臉上也塗了好幾層粉。

  胭脂擦得很重,像是剛從跳大神的戲台上下來。

  雖然丑,但她笑得……很好看。

  紅嫩的唇邊沾著湯汁,露出雪白的牙齒。眼睛彎得像一對月牙,梨渦深深,透著滿足和驚喜。

  一碗麵而已,也能高興成這個樣子嗎?

  這就是嚴管家買來的丫頭吧。

  孔佑心中的煩悶淡去,走進廚房,把辣醬放在几案上。

  「我的面呢?」他問道。

  明明看到吃完了,卻仍舊這麼問。

  話說出口,孔佑自己也有些意外。

  他從來沒有這麼幼稚過。

  這姑娘果然慌了。

  「原來是東家的面。」她下意識端起面碗,往他身前送了送,「還有一口。」

  那是沒有面、沒有蔥花、更沒有雞蛋的一口。

  湯汁在碗裡打著旋,倒映出她五彩斑斕的臉。

  孔佑微蹙眉頭,神情有些不悅。

  不是學規矩嗎?

  看來教習的婆婆不怎麼樣。

  沈連翹這會兒才明白自己闖了禍。

  「東家稍等,」她匆忙去找面,又不小心打翻水瓢,弄了一身水,「奴婢會做面,奴婢做一碗麵賠給東家。」

  她會做飯。

  小時候還沒能夠到灶台,她就踩著凳子做飯了。

  她燒的味道雖然不及這一碗麵好吃,但總得賠人家啊。

  餓著肚子的感覺不好受,她已經深有體會。

  沈連翹手忙腳亂地開始和面,卻被孔佑制止。

  「不必了。」他淡淡道,「僕役吃飯的地方在後院小杌房,你別再走錯。」

  竹簾掀動,是孔佑轉身離去。

  「不吃了啊?」沈連翹喚了一聲,沒有回應。

  他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門處,衣襟下擺繡著的雲圖,隨腳步微微浮動。

  真是的,欠人飯的感覺不太好。

  沈連翹走回几案,把剩下那一口湯喝了。

  孔佑向書房走去。

  路過花叢,路過桐樹,路過圓形拱門和一池碧水,不知怎的,他忽然停下腳步,向後看了看。


  剛才那個丫頭,衣服濕了卻渾然不覺,忙著去燒飯。

  對自己這般粗糙,顯然是吃過很多苦頭。

  不知道那個孩子,是不是也在吃苦。

  應該不會吧。

  那家人看起來家境殷實,為了感謝撫養之恩,他還在箱子裡放了一張銀票。

  從年幼的孩子那裡得來財富,應該對她多加愛護才對。

  孔佑轉過身,徑直向書房走去。

  今日的生辰面沒有為你吃,希望明年此時,我們可以一起。

  飯好吃。

  銀子好多。

  吃飽喝足數銀子,是這世上最好的事了。

  沈連翹把她的錢數了好幾遍。

  如今她有一兩一吊五百文錢,裝在粗布袋子裡,提起來沉甸甸的。

  以前她偶爾得到錢,都是藏在樹上。

  孔府的樹倒是不少,她住的小屋子前面就有一棵桐樹。但沈連翹左看右看,都覺得樹枝太細,藏不住箱子,也不敢藏錢。

  好在會爬樹的人也會爬房梁。

  把銀子放進箱子,箱子上拴著繩子,沈連翹帶著繩子爬房梁,再把箱子系上去。

  穩穩放好,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門。

  「沈姑娘,」是嚴管家的聲音,「請開門。」

  嚴管家手裡捧著一沓衣服。

  把衣服交給沈連翹,又蹙眉看她一眼。

  看到沈連翹濕透的下裙,他露出恍然的神色。

  「你回來啦!」連翹接過衣服,恨不得立刻穿上。

  她只有一套衣服能穿出門。

  剛剛濕了,就只能自己暖干。

  沒想到衣服這麼快送來,她可以早些換上了。

  「嗯,」嚴管家道,「回來剛見過東家,又出門買了衣服。估的尺碼,不對的話,你自己改改。」

  他今日的話多了些。

  「見過容婆婆了嗎?規矩學得怎麼樣?」

  沈連翹退後一步,身體肅立兩手相扣,放於左腰側,屈膝施禮。

  這是福禮,日常伺候小姐時,這樣就好了。

  雖然臉上的妝容混亂,但這個禮數倒可稱得上儀態萬方。

  「好好學,」嚴管家難得露出讚賞的神色,「容婆婆可是給大臣親貴家的小姐教學的,哪家小姐若有幸被恩選,都要跟著她學一學,才有底氣踏入皇宮。」

  沈連翹笑著抿唇。

  「管家的意思是,奴婢也得進宮咯?」

  「姑娘你不如先去照照鏡子。」

  嚴管家說完轉身,忍不住笑出聲。

  院門口的護衛看到他笑,頓時後退一步,身子貼緊牆面。

  這是怎麼了?

  難得見到管家笑,更難得見管家親自去給人買衣服。

  沈連翹也莫名其妙,直到看見銅鏡中自己的臉。

  怪不得今日大家都很和氣,原來是她自己太好笑了。

  十六年內遷入京都的戶檔,有三百二十四份。

  厚厚的一沓,被謄抄下來,放在孔佑的書案上。

  嚴管家恭敬地站著,待孔佑翻動紙頁的動作停下,便道:「這些都是從宜陽縣遷過來的戶檔。京兆府這些年管理鬆散,有些記錄模糊不清。東家您歇著,老僕一家一家去問吧。」

  「不能去問。」孔佑擡起頭,把桌案上的茶盞推給嚴管家。

  「也是,」嚴管家醒悟道,「不足滿月便養著的孩子,往往不會告知身世。貿然去問,對方未必肯說。」

  孔佑點頭,眼中有柔和的光。

  「把這些戶檔里,家有十四到十七歲女兒的先篩檢出來。再暗地裡查一查,有必要的話,請媒人上門,說要提親。」

  「給誰提親?」嚴管家一愣,口中的茶水差點噴出來。

  「自然是給我,」孔佑笑了,「不然如何見到她,分辨是不是她呢?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嫁人。」

  正經人家的姑娘日常都不會出門,想要見到,只能使非常手段。


  還是太晚了。

  但他若不能準備充分,是萬萬不可進京的。

  嚴管家有些狐疑地收神,繼而搖了搖頭。

  見到,也未必能認出來吧。

  那如果認出來,就真的要娶嗎?

  開什麼玩笑,對方可是……

  其實也不必求娶,只用想個更周全的法子。也不知道東家那麼聰明的人,為何突然衝動起來。

  總覺得心裡亂亂的。

  但嚴管家也只能無奈地點頭。

  「都聽東家的。」

  「哦,還有,」他又稟報導,「衣服拿給丫頭了,她挺喜歡。」

  孔佑的臉上卻一瞬間露出追憶和悲傷的神情。

  不知道那孩子如今長多高,愛不愛笑,喜歡穿什麼衣服。

  她出生的時候,脾氣可大了,險些引來那些刺客。

  「沒找到小姐,」嚴管家猶豫著,問道,「明日的事還……」

  「無妨,」孔佑把戶檔再次打開,「去做吧。」

  第二日學完規矩,沈連翹沒忘了先去吃飯。

  除了管家,僕役們果然都在小杌房吃。

  見她進來,他們只是點頭,並不多說閒話。

  饅頭竟然是白面做的,菜也好吃,饅頭蘸菜水,更好吃。

  沈連翹吃完飯,拿著一張紙條,有些忐忑地出門。

  紙條上謄寫了箱子上的字。

  那個跟她身世有關的箱子底部,刻著幾個字。

  她想知道那幾個字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木料那麼好的箱子,當鋪不肯收。

  她想知道當鋪的掌柜那種又恐懼又敬畏的神情,是為了什麼。

  沈連翹學的一百多個字里沒有這幾個字。

  夫子以前,也不肯告訴她這幾個字的意思。

  但她今日從孔家帶來兩個饅頭,夫子說不定會大發善心。

  「夫子,」沈連翹在宅門外喊,「學生來煮茶了。」

  「你自己進來吧。」裡面是師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怎麼了啊?

  沈連翹打開柴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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