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孤錯過了你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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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政的岳父,姜禾的父親,齊國使團原正使,姜安卿。

  姜大人在大梁城以北的卜寨,為了點燃烽火,後背中箭被楚軍殺死,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姜禾不知道趙政為何會突然提起父親。

  今日她離家時,已經在祭桌牌位前同父母親告別過。

  他們在天之靈,此時該很欣慰吧。

  「那時在前往大梁的路上,」趙政道,「岳父說他曾經見過孤。」

  那個中年男人帶著個黑臉丫頭,就那麼安安靜靜待在破廟裡。

  他們身邊沒有護衛,卻像是能夠應對任何旅途兇險。

  自始至終,趙政沒有看到他的面容。

  可他談吐風雅,學識廣博,令人心折。

  他解釋自己之所以能聽出趙政的聲音,是因為四年前在楚國,趙政還是雍國質子時,他們見過一面。

  「孤過目不忘,」趙政抿唇道,「後來知道了馬車裡的人是岳父,孤就常常想,為何孤都不記得見過他呢?」

  姜禾點頭笑了:「是啊,為什麼會不記得呢?」

  「你早知道?」

  趙政面露驚訝,然而卻沒有深問,停了停,他繼續說下去:「今日你說是從岳父的話里得出結論,選擇藥方醫治孤,孤就忽然想到,在楚國時,孤曾經身中烏頭之毒。」

  他那時中毒,壽春城的解毒草藥卻被人買空。昏迷好幾日後醒來,李溫舟說,是一個說雅語的中年男人救了他的性命。

  「雅語」,是因為各國之間交流頻繁口音卻不同,故而選用了中原洛陽一代的語言,作為外交的通用語。

  那麼這個人,如果不是楚國人,就是哪個國家的使節。

  既然姜安卿說見過他,陳經石又是倒賣藥草藥方的,那麼——

  「給孤解烏頭之毒的,」趙政道,「就是他吧。」

  他的聲音感慨又激動,從姜禾背後抱住她,忽然有些哽咽。

  這個男人不久前還鎮定自若,在滿屋子哭倒的大臣面前雲淡風輕。

  可此時他忽然埋頭在她的發間,啞聲道:「阿禾,岳父救過孤的性命。孤此時才知道。」

  趙政無法克制自己懊悔的情緒。

  「如果孤早知道是他,當初你們在洛陽被困,孤該發兵援救;後來你在齊國被欺,孤該帶回呵護;就算是再晚幾年知道,你代替姜玉衡出嫁時,孤也不該那般對你。」

  他那時捆綁著她,提防著她,此時回想起來,才知道自己曾虐待恩人之女。

  如果是對陌生人小心謹慎,還算理所應當。可是對待姜安卿的女兒,他不該這樣。

  「好了,」姜禾輕輕搖動身子,笑著側過頭,「不知者無過,你又何必悔恨。」

  「孤不僅悔恨,還難過。」趙政道,「孤錯過了你,太久。」

  如果他們在楚國時就相識,該有多好。

  他會在十七歲的那一年起,就不再寂寞。

  他會追求她,得到她,所以姜安卿從楚國離開後就要忙女兒的婚事,就不會出使洛陽,不會被困,不會死。

  理智如他,竟然也做起了不可能實現的幻夢。

  「陛下,」姜禾的聲音卻有些狡黠,「哪裡有新婚之夜惦記岳父大人的夫君呢?你就沒有什麼,是對妻子說的嗎?」

  趙政沒有回答,他炙熱的氣息在她烏髮間流連,一滴淚水落下,沿著姜禾的肩頸,淌入柔媚的鎖骨窩。

  「孤……」他鄭重又深情道,「謝謝你。阿禾。」

  謝謝你救了我的性命,讓我不必在另一個世界孤苦伶仃。

  謝謝你給我足夠的時間,讓我看雍國鐵蹄踏過,華夏歸一。

  他的手輕輕移動,停留在姜禾微隆的小腹處。

  更謝謝你,如此堅強、聰慧、無畏、善良,給了我一個家。

  姜禾眼中含淚,神情卻是笑著的。

  御醫已經診斷過,說趙政滯留在體內的淤血已經排出。

  雖然並未減少殘毒的含量,但是今日飲用的湯藥養心安神,再不必擔憂陛下會因為心跳減緩,最終不治身亡了。

  只是恐怕這湯藥需要終生服用,不能停下。


  銀針拔毒的治療,也要堅持。

  她的夫君,不必死了。

  她的孩子,生下來可以有爹爹陪伴了。

  姜禾從趙政膝頭起身,同他一起躺回床上。

  她的頭枕著趙政的肩,二人左右手牽在一起,放在姜禾的小腹處。

  今日那裡不太安分,時不時都要動一動。

  「陛下不必道謝,」姜禾閉上眼睛,含笑道,「往後日日夜夜,承蒙厚愛。」

  在距離止陽宮不遠的達政宮,雍國太后還沒有睡。

  她眼含熱淚步入偏殿,在內侍點燃的燭光中,打開一口巨大的木箱。

  箱子裡放著陳舊卻乾淨的衣物。

  那是雍國先君莊襄王的遺物。

  太后屈膝跪坐在木箱前,解下套甲,手指從元端朝服、戰甲、革帶、玉具劍上撫過,淚水也滴在上面。

  「陛下。」她溫聲喚著,好似這個人還沒有死。她也不是太后,而是他的王后。

  「我曾怨恨你偏愛政兒,苛待蛟兒。明明都是我們的兒子,你卻對遠方的政兒牽腸掛肚,對眼前的蛟兒不聞不問。為了這個,我對蛟兒更加寵溺,也忘記你的牽腸掛肚其實並沒有什麼用。政兒他,小時候的確很苦。」

  太后嘆息著,繼續道:「後來我知道政兒中毒將死,但想著還有蛟兒,雍國總不至於如何。但蛟兒也死了,不知道你在那邊,有沒有見過他。」

  「你就算見,也還是不喜歡他吧。今日我來,特地告訴你,政兒沒事了,齊國姜氏救了他的命。姜氏,就是那個你推崇備至的太公望的後人。」

  太后眼中的淚光散去,薄唇微抿笑了笑。

  「因為這件事,」太后道,「我原諒她了。原諒那時若不是她,蛟兒也不至於死去。」

  她關閉木箱緩緩起身。

  「接下來,我大雍六世先祖遺留下來的功業,不該荒廢。就讓政兒放手一搏。哀家,會親眼看著。」

  薄紗窗剛剛摘去,重新換上了擋寒的羊皮。

  深夜有涼風穿堂,門卻沒有關。

  忽然腳步聲起,正在專心切開鴨梨的魏忌雖然低著頭,餘光卻見紅色裙擺在門口閃動著進來。

  他的心像是被人攥住,無法呼吸地瞬間擡頭,眼神卻又迅速暗下來。

  不是姜禾。

  怎麼會是她呢。

  今日是她大婚的吉日。

  更何況她如今有孕,也不會長途跋涉來此。

  他們之間,再不會見了吧?

  心底的難過化開一片漣漪,讓勉強塵封的記憶再次傾瀉而出。

  傷心的情緒一瞬間無法收拾。

  「本君來瞧瞧,公子在做什麼?」

  身穿紅裙,比尋常女子還曼妙幾分的龍陽君一面笑一面走進來,跪坐在魏忌熬湯的几案對面。

  魏忌這守衛嚴密的公子府,也只有他可以出入隨便了。

  几案右邊放著一個銅爐,爐內有炭,爐上有鼎,鼎內霧氣飄散,煮開的梨水冒著香氣四濺的泡泡。

  几案上則放著一臂長的椿木案板,案板旁竹編的筐里放滿鴨梨。魏忌正耐心削掉鴨梨的皮,在案板上切成小塊,放進湯鼎。

  「在熬秋梨膏啊!真是暴殄天物。」

  龍陽君伸手去拿鴨梨,被魏忌阻攔。

  「想要吃,自己去摘。」

  「真是反客為主,」龍陽君幾分不悅道,「若不是我種活了樹,你哪兒有梨子討人歡心?」

  魏忌的動作微微停滯,龍陽君也自知失言,嘆口氣打開提來的食屜。

  「來,本君溫了酒,公子嘗嘗。」

  魏忌卻沒有接話。

  殿內雖然已經酒香四溢,他卻一直等所有鴨梨都切好放進湯鼎,攪動好一會兒轉成小火,才擦乾淨案板,端起酒盞。

  黍酒入喉,溫熱胸腹。

  「今日收到邸報,」龍陽君見魏忌的神情恢復如常,才開口道,「趙國饑荒,趙王又昏了頭,命趙蔥、顏聚二人代李牧為將。雍國趁機攻克邯鄲,俘虜趙王,趙國公子逃走,但趙國覆滅,也已經在旦夕之間了。」


  魏忌神情不變,仰頭飲盡盞中烈酒。

  「公子你……」龍陽君欲言又止道,「知道吧?本君想派些人去接回長公主殿下,畢竟她……」

  魏國的長公主,魏忌的姐姐,是如今趙國的王后。

  趙國覆滅,魏國雖然並未出兵援救,但是卻不能對骨肉血親坐視不管。

  「不必了。」魏忌開口,打斷了龍陽君的話。

  龍陽君噤聲,卻忍不住瞧了瞧魏忌的神色。

  他仍然是那個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的魏國公子,只是那一雙眼睛裡,有了濃稠得化不開的痛苦。

  「半個月前,」魏忌平靜道,「我已經派人去接姐姐,她當著使節的面,揮刀自盡了。」

  ——「回去告訴魏忌,就說雍國勢必直取洛陽。我不怪他沒有出兵來救,我不過是,早走一步罷了。」

  這是姐姐的遺言。

  那時趙王已經棄下姐姐逃命,姐姐卻也不願意苟且偷生。

  他們魏家的兒女,沒有怕死的。

  龍陽君吃驚地「啊」了一聲,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許久,他才嘆息道:「公子覺得,雍國會自此收手嗎?如果不,下一個是燕國,還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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