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陛下要試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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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九,是一個好天氣。

  從雍國的宮殿看出去,擡眼望天高雲淡、大雁南飛,低頭見層林盡染、疊翠流金。

  各色旗幟搖擺間,身穿嶄新衣服的迎親護衛精神抖擻;無論是朝廷重臣或者布衣百姓,人人恭肅,人人翹首企足以盼。

  盼望著,盼望著……

  最先打開的門卻不是那個普通宅院的小門,而是瑞獸狎魚棲息的檐角下,大雍王宮的寬闊正門。

  郎中令軍魚貫而出向兩邊陣列開去,站在御街上迎親的朝臣,看到了他們熟悉的身影。

  黑中揚紅的玄色禮服,象徵諸天尊神最神聖的色彩;冕冠微揚、纁裳肅整;革帶繫於腰前,十二章紋灼灼生輝,玉具劍在衣錦間閃動;雍國陛下長身而立、氣宇不凡。

  「是陛下!」

  「陛下怎麼出來了?」

  「難道是……」

  肅立在御街上的文武百官不敢有失,連忙齊齊跪地請安。

  然而趙政沒有應。

  他的腳邁出去,沒有乘車更未坐轎,就這樣一步步,走向姜家小宅的方向。

  身前身後是跪倒的官員和百姓,遠遠跟著的李溫舟有些喘息。

  趙政誰也不等,誰也不應。

  他沒有時間了。

  要不了多久,他會心痛嘔血渾身無力躺下去。

  再醒來,就到了明日。

  明日或許還不會死吧,他也不是在乎吉時的人。

  他只是——只是要娶她,一刻也不能等。

  往日時光如水面散開的紋路,迴蕩在趙政的腦海中。

  第一次見她時,她剛殺了人,裙裳濺滿鮮血,神情卻清冷無畏。

  以為她只是個做飯好吃又凌厲的有趣丫頭,卻沒想到她可以在宮中對弈得勝,一鳴驚人。

  聰明的女人他也見過不少,但是能在大火中為了護他,不惜捨棄逃生可能的,世間只有一個。

  多麼有幸,被你維護。

  又是多麼難得,在宴請各國使臣的行宮,聽到她說若要終止五百年以來的混戰,非要「以戰止戰,得天下一統」。

  那時候他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抱住了侃侃而談的她。

  後來他們曾經在洛陽酒醉後一同歸家,他也曾見她失去父親時難過痛哭,見她扶棺回齊,他的心像是被挖走一大塊。

  無論是鄭國渠前的對天起誓,還是贈送玉璽的國事託付,都無法表達他的心意。

  而他明明已經是將死之身,她卻給了他一個孩子。

  他欠了她太多,能給她的,卻太少了。

  那麼就讓他走過去,用這一雙走遍七國的腳,像一個尋常百姓那樣,登門去迎自己的新娘。

  從此後在有限的人生中,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坐在馬上等待的姜賁漸漸有些不安,待去打聽消息的張遠回來,連忙低頭問:「家裡怎麼回事?」

  「聽說公主殿下的宅門一直沒有打開。」張遠道。

  「我姐不開門?」

  姜賁儘量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臉上的驚訝。

  這是怎麼回事?

  不想嫁了嗎?

  要悔婚了嗎?

  姜賁算了算他帶來的人,似乎不太夠跟衛尉軍干一架,帶著姐姐逃命。

  「怎麼也不事先說一聲呢?」姜賁有些懊惱,偷偷按了按腰間的短刀,「我姐昨日不肯見我,我還以為是雍國的什麼風俗。」

  「卑職倒是知道公主殿下昨日去了哪裡。」張遠道。

  姜賁半個身子靠過來,幾乎從馬上跌下去。

  「哪裡?」

  「聽說殿下凌晨時踹開幾個藥鋪的大門,帶了好幾種藥回去。甚至還去買了一頭小胖豕,說是有一味藥需要殺豕取心。」

  「藥?」

  姜賁一顆心突然提起來。

  他知道姜禾懷孕的事,也知道趙政已經沒救。那這藥是誰吃的?姐姐嗎?是不是胎相不穩出不了門了?


  「哎呀我的大外甥!」

  姜賁大叫一聲便縱馬掉頭,可他帶的嫁妝實在太多,一百輛馬車被看熱鬧的百姓圍住,讓他寸步難行。

  姜賁索性棄馬走路,向前面擠去。

  被擠得險些相互踩踏的人群也不管他是誰,推擠著,抱怨他來回亂跑。

  可是姜賁還沒有挪幾步,忽然便見護衛跪倒、送嫁使團跪倒,就連百姓都面有懼色地退後跪倒。

  視野里頓時空出一大片。

  在突然豁然開朗的道路上,他看到趙政向這邊走來。

  果然是出事了嗎?

  姜賁提起的心掉下去,像落進沒有光亮的深淵。

  那他得走快些,比趙政更快些。

  姜賁向前走去,但是很無奈的是跪倒的百姓依然擋著路,而趙政已經越過他,身影消失在前面。

  宅門緊閉。

  趙政站在門外,阻止郎中令軍拍門的舉動,親自上前,敲響了紅木門。

  「阿禾,」他溫聲道,「孤來迎你。」

  裡面頓時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接著大門打開,趙政看到門內站著一個面容盡毀的中年男人。

  「宗郡。」他神情平靜,頷首道,「阿禾呢?」

  宗郡連忙跪地施禮,不知怎的,他忍不住眼含熱淚。

  陛下看著他的眼神,跟以前一模一樣。

  他喜歡這樣的一模一樣,感激這樣的一模一樣。

  宗郡回答道:「殿下在後院,不准奴婢們打擾。」

  不准奴婢們打擾。

  還好,他不是奴婢。

  「引路吧。」

  趙政擡步而入,心潮起伏。

  小宅院裡一片喜慶。

  樹木不高,卻攔腰綁了紅黑相間的喜繩;道路平整,路上撒著討吉利的紅錢;僕役奴婢們都穿著簇新的衣服,下垂的衣袖墜得很長,想必已經收到管事分發的賞銀。

  趙政神情含笑,忍下胸腹間的疼痛。

  今日他已經醒了一個時辰,不知道能不能撐到把姜禾娶回宮。

  院門關著,趙政推門而入,卻又扶著門框,氣息凝滯一瞬,再慢慢下咽。

  那一口從喉嚨深處湧上來的血,被他壓下去。

  最近他嘔血越發嚴重了,然而他不能在這樣的時刻,讓姜禾擔憂。

  然後趙政看到有九名婢女端著托盤立在後院,托盤之上是今日姜禾要穿的玄青喜服,要佩戴的后冠衣飾。

  他的新娘,甚至連衣服都沒有換嗎?

  到底怎麼了?

  一路滿含希望的趙政,在這一刻也不禁有些擔憂。

  然後他聞到藥草的香氣,看到姜禾跪坐在後院。

  她的面前是用土磚臨時搭建的爐膛,爐膛上藥罐炙熱,內裏白煙飛散。而姜禾手持小扇,正在扇動爐火。

  「殿下。」宗郡輕輕喚她,「陛下到了。」

  姜禾的神情有些驚訝,她擡頭看一眼走近的趙政,視線卻立刻回到藥爐里,點頭道:「等著。」

  等著嗎?

  讓未婚的夫婿等著,讓國君等著。

  趙政不以為意地笑了,他走過去,從僕役手裡接過蒲團,跪坐在姜禾身邊。

  他的阿禾,從沒有這麼認真鄭重過。

  她左手持扇輕扇,右手持筷撥動藥湯,時不時放入一樣新的藥材,再根據時間,夾出熬老的。

  她的神情恭肅而虔誠,充滿希望又謹小慎微。

  像看顧著尚未滿月的嬰孩,又像捧著萬年難遇的寶石。

  「是給孤做的嗎?」趙政感覺到自己的衣衫碰到了姜禾的肩膀,他心中溫暖,低聲問。

  「嗯。」姜禾的聲音很低,似乎不能分心。

  趙政就靜靜等著。

  等到她抽出爐膛里的柴火,用濕布包裹雙手,輕輕取下藥罐,在銅鼎上覆蓋紗布,過濾藥湯,盛了滿滿一碗。

  「是給陛下的。」姜禾這才擡頭看著趙政,她臉上卻沒有十足的把握,反而有些擔憂和害怕,遲遲沒有把藥湯遞過來。


  「其實我……也不確定就行。但御醫一直從清除殘毒下手,我從父親的話里想到是否可以只治心臟遲緩嘔血的病症……這才熬了藥。藥方是長桑君留下的,陛下……要試試嗎?」

  要試試嗎?

  趙政看著眼前容貌明麗,神情卻忐忑猶豫的女子。

  只有因為自己,她才會這樣謹慎小心,失了從容果斷。

  為了她徹夜熬藥的心意,就算是毒藥,他也會喝下去的。

  「阿禾,」趙政的手很冰冷,怕凍到她,他沒有去握她的手,而是牽起了她的衣袖,「孤吃藥可以,但是你去梳妝好嗎?吉時快過了。」

  姜禾這才似乎想起了婚事。

  她的臉上散開久違的笑容。

  「好。」

  趙政端起溫熱的藥湯,扶著姜禾,與她一起起身。

  姜禾去梳妝打扮換上禮服,趙政把這碗藥湯一點點喝盡。

  「真苦啊……」

  因為心情很好,他甚至對身邊陪伴的宗郡發著牢騷。

  宗郡含笑低頭,沒有說話,卻覺得今日的陛下與往日更加不同了。

  然而他的笑卻忽然僵住。

  宗郡看到成串的血滴混合著剛剛咽下的一些藥湯落入泥土,像紅色的瑪瑙。

  「別跟她說。」

  趙政用棉布擦拭乾淨唇角,把空空的藥碗放到宗郡手裡。

  「諾。」

  宗郡跪下磕頭,淚水砸落地面。

  天地尊神,望佑我國君,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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