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渠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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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大堤潰決以來,江州一帶就沒有再降雨,氣溫驟然變得悶熱,每日烈焰當空,流金鑠石。江堤上,河工差役們奮戰數日,在把幾艘裝滿石塊泥沙的大船沉水堵決之後,終於控制住了下泄的水流,最後將幾節碩大的埽土沉下後,決口終於合龍。

  消息傳到南山村,眾人一陣歡呼雀躍,可如蔓卻笑不出來。她的師父周言,在洪水中救下了一個抱著一棵楊樹掙扎了好幾個時辰的小女孩,把她送到安全地帶後,周言體力不支被一個浪頭沖走。屍體找回來的時候,已經浮腫得不成人形。

  為了防止爆發時疫,官府下令迅速將屍體掩埋。周言的家人收殮了他的屍體,草草地下葬了。還有很多無名的屍體,由差役們裹著草蓆,扔到一個極深的大坑裡面。南山村附近萬壽寺的僧人們趕來為亡靈超度,經聲在天地之中久久迴響,慰藉著生者的心靈。

  如蔓在周言的墓前跪下,點燃手中的香燭為他祭奠。可不遠處忽然傳來的怒罵痛斥聲,打斷了她的默哀。

  只見一群激憤的男子與差役起了衝突,相互推搡起來。

  「蘇羨淵不信天道,致此災禍,愧對江州百姓!」

  「神婆芳玄死諫,他卻置之不理,當以死謝罪,還有何顏面苟活於世上!」

  「走!砸了蘇羨淵的生祠!」

  兩群人差點對毆起來,所幸葉承遠及時趕到,好說歹說把鬧事的人穩住了。

  人群散去之後,葉承遠幽幽望向遠處的江州城,默然哀嘆一聲。

  「爹,你歇一會兒吧。」如蔓心疼地走過來,看著爹爹不過幾日的光景就瘦脫了形,他的顴骨深深凹陷,眼眶四周一色青黑,頭髮片片花白,滿身泥濘。

  葉承遠隨如蔓回到自家帳篷,道:「我回來換身衣服,馬上還要出去一趟,朝廷派祐王前來賑災,這會兒已經在渡江了,我得趕過去。」

  如蔓對於朝中之事不感興趣,她只擔心父親奔波數日身體受不住。母親譚玉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相公,祐王自有知府和通判大人接風,再說衙門裡還有好些個主簿和捕快,你歇一歇,晚點再去吧。」

  葉承遠沉默了,猶豫了一會兒,輕聲說道:「衙門裡八成的人都葬身洪水了。如今,已沒幾個人了。」

  葉如蔓只感到一陣顫慄:「王大哥,孫大哥,難道他們都…」

  葉承遠眼眸低垂,哀慟地點了點頭:「是……」

  葉如蔓止不住地發抖,她從小到大沒經歷過什麼生離死別,可如今她身邊熟悉的人一個個地故去,突然讓她明白了何為人生無常,何為陰陽相隔。她愣在原地,有點想哭。

  譚玉溫柔地將女兒擁入懷中,輕拍她的後背,又柔聲對葉承遠道:「相公,至少喝杯熱茶吧。」

  葉承遠雙手顫抖地端起茶杯,卻怎麼也喝不下那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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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艘小船很快靠了岸。席簾一掀,從船艙中走出來一位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他身穿銀灰色蔓草紋長袍,在日光的照射下顯得絲滑明朗,腰間束著一條玉帶,墨黑的頭髮用一隻青色玉簪簪住,可謂俊美華貴,氣度不凡。

  眾人紛紛躬身:「恭迎祐王殿下!」

  祐王趙熠嘴角一彎,微笑著一一見過眾人。走到蘇羨淵面前,他恭恭敬敬行禮道:「恩師。」

  蘇羨淵曾官至參知政事,亦擔任過資善堂教授與太子太師之職,教導過太子及諸皇子。蘇羨淵為人正直,博古通今,曾是廟堂之上一位舉足輕重的朝臣。趙熠自小對這位老師的為人與學識敬佩至極,只可惜,十三年前,蘇羨淵因為質疑「天書」和反對「封禪」而忤逆聖意,被貶為江州知府,趙熠就再未見過他了。

  蘇羨淵忙回禮道:「祐王殿下,您折煞微臣了。您一路顛簸,想必已是勞累。洪水剛剛退去,江州城內一片狼藉,尚無法居住。還請您移駕南山村雲錦園,那邊已安排妥當,您可以稍作休息,再議賑災事宜。」

  祐王點點頭道:「多謝安排。」

  很快,祐王一行人坐上蘇羨淵安排的馬車,往南山村行去。

  「恩師,我在京中得知,長江江州段干堤今年已經進行了修繕加固,為何依然無法抵擋洪災呢?」趙熠一路上看到江州城垣破敗,良田盡毀,洪水肆虐的痕跡歷歷在目,不由得嘆了口氣,心中生出很多疑問。

  蘇羨淵佝僂著背,本已極度憔悴的臉變得紫黑,眼眸暗了暗,深深低下了頭:「微臣…微臣愧對江州百姓。殿下,實不相瞞,江州大堤內中虛空,基礎脆弱,幾乎就是廢堤啊!而且,圓石磯一段水流異常湍急,堤壩承壓過大,故而潰決致災。」


  「內中虛空、基礎脆弱…您的意思是有人徇私舞弊,在施工過程中偷工減料?」

  「不錯,朝廷撥下來的十萬河款是經微臣之手下發營造,微臣督辦不力、難辭其咎,但也一定要揪出這徇私縱容、侵吞河款之人。只因前幾日忙於河防事務,無法分身去查實。所幸官家聖明,遣江南西路提刑程大人協助微臣,相信定能查個水落石出。」蘇羨淵瘦骨嶙峋的身子前傾著,頭髮幾近全白,他想到江州這幾日哀鴻遍野,內心極度悲痛,老淚縱橫,「這幾日,臣寢食難安,日日惶恐,甚是煎熬,有時臣真是恨不得替這些百姓去死啊…」

  趙熠內心知道這貪污案的最大嫌疑人其實就是蘇羨淵,但他堅信老師的為人,絕不會做出此等傷天害理、敲骨吸髓之惡事。但凡蘇羨淵願意彎下傲骨低下頭顱,與狗苟蠅營之人沆瀣一氣,恐怕早就被詔返回京,何至於在江州默默無聞做了十三年的冷板凳呢?

  「恩師,我只是奉旨賑災,貪瀆一案不便多問。相信天網恢恢,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還請您保重身體,莫要過於傷神了。」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蘇羨淵緩緩搖了搖頭,閉上了因疲倦而深陷的雙眼。

  馬車一路向南,走了一個多時辰,在一座幽雅別致的園子門前停了下來。

  趙熠下車一看,群山環翠,竹林掩映,這園子坐落在一片山勢較緩的土坡上。與汴京建築不同,這裡的亭台樓閣均是白牆黛瓦,飛檐翹角,在一片蔥蘢翠色之中顯得格外靜謐,別具江南的韻味。再遠遠望去,這園子利用山勢建起了許多高低不一的樓閣,形成起伏交錯之勢,蔚為壯觀。

  「殿下,雲錦園到了。」蘇羨淵引著趙熠往門裡走,衙門和雲錦園一眾人已經恭候多時,立即過來行禮。

  趙熠與眾人點頭示意,又看了看四周,問道:「恩師,這園子是江州官府的別業麼?」

  「不是,這雲錦園是廬山紫煙山莊常莊主在山下建的別莊。殿下,您在汴京一定喝過廬山雲霧茶,這最上品的雲霧茶便是由紫煙山莊進貢的。這位常莊主是位大善人,前幾日衙門轉移百姓,她便將雲錦園讓出來,西邊給衙門辦公,東邊讓百姓暫住。」

  兩人走進大門穿過影壁,就聽見流水潺潺,如鳴佩環,西邊的遊廊旁邊依據地勢修築了一條蜿蜒而下的溪流,溪水下鋪著一層西域運來的紅色泥沙,水中數百條青色的小魚在清澈的水中歡游,在紅沙的映襯下格外靈動。溪水旁佳木蘢蔥,奇花爛漫,讓整個園子極富生氣。順著溪流走到西北方,只見一座雕樑畫棟的院落,上書「雲霞院」,這便是趙熠的臨時居所了。韓長庚和唐獻一行人已經將趙熠的行李搬進院落,一切布置妥當,蘇羨淵道:「殿下,您舟車勞頓,不如休息片刻,再議賑災事宜。」

  趙熠搖頭道:「茲事體大,不宜拖延,應早做安排。官家有令,對於洪水中死亡的貧民,給五千文棺木錢;對於房屋受損傾倒者,每戶給銀一兩。凡是因貧困無法生存的災民,由居養院暫時收容,萬不可令百姓流離失所。本王與恩師一起督辦此事,以免奸邪之人藉機侵吞錢糧。」

  蘇羨淵點點頭,稍事休息,便與趙熠出了雲錦園,到南山村及附近村鎮巡查。盛夏里赫赫炎炎的太陽漸漸西斜,晚風帶來絲絲涼爽,一輪半月爬上了夜的簾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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