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初版尾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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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8章 初版尾聲(上)

  蕭繹不言語,思卿道:「前年的今天,前年的八月十八日,老九意欲自立,但事敗身死。」忽然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逼近建在西苑小山之上的閱是樓。蕭繹似乎想到了什麼,渾身一震,然後緩緩轉過身,眉毛高低不平,不可置信地望向思卿。

  思卿擦了淚,反而平靜了下來。她舒皓腕,展廣袖,朗聲道:「三哥,陛下,這裡留下了我十數年的青春。我不能畫地為牢,眼睜睜看著這座宮城變成我的牢籠。我說了,我要為我的執念做點什麼,哪怕我知道這是十三年來我做得最愚蠢的決定。」

  蕭繹走到窗下支開一線看了一眼,不敢置信地質問思卿道:「府軍衛……羽林衛?!唐鵬?!」

  在蕭繹的眼中,熙寧十八年老端王次妃故世後,思卿首先懷疑唐鵬是定藩布於帝京的棋子。熙寧二十一年夏,借著飛書,思卿曾下令將唐鵬下獄拷問。熙寧二十一年秋帝京之變中唐鵬為思卿刺傷,熙寧二十二年思卿又曾因為唐鵬擅動京衛欲將唐鵬杖殺。在眾多京營、京衛的將官中,蕭繹獨獨未曾懷疑唐鵬會傾向中宮。可是此時此刻,助思卿兵圍西苑的竟然是唐鵬。

  「為什麼是唐鵬?」

  「因為你看到的都是幻相。知道我為什麼會下決心兵圍西苑嗎?因為中秋節上烏台說我是靖國公、余案之餘孽,明面上你派出孤山社出身的杜嗣忠當幌子去將此事壓住,暗中卻早已派唐鵬去查熙寧二十年秋傅伯伯被捕進京究竟是不是因為他在進京前就成為了定藩的棋子。你早就懷疑他與其他的定藩暗哨一樣,熙寧二十年以『安平郡王獻俘』這種方式進京,是來禍亂你蕭氏的江山的。」

  蕭繹驚覺唐鵬早已反水,早已將自己對唐鵬的一切指令都告知思卿。

  「我忍了很久,退讓了很久。如果不是你始終不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怎麼會有更多無辜的人枉死?你問我為什麼執著於此,原因很簡單。你不翻案,我和我的父兄就一直有致命的把柄在你的手裡。你不翻案,我的良心過不去,我的恐懼散不去。直至今日,烏台直指我就是與靖國公、余允和案餘孽有關,而你又在背後暗查我的養父熙寧二十年是否要跟著定藩謀逆,你覺得我還能安坐嗎?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我若不能夠先發制人,等你查清一切,等我的死期來臨,我還能找到反抗的契機嗎?」

  蕭繹驚駭,「是你故意支走孫承賦?」

  思卿道:「不錯。程瀛洲一死,在京衛中無人資歷能比擬孫承賦,所以我要支開他。我知道你調離元凌波、順勢讓嘉國公夫人退出京衛的時候在恐懼的是什麼。今天,你的恐懼應驗了。即便我退出京防,但這麼多年我居此位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廢物。架空許懷敏,我一樣能讓府軍衛為我所用。至於唐鵬,他欠我一條命。」

  蕭繹滿面震驚,面目扭曲,思卿道:「我們不必再互相猜忌了。陛下,妾今日兵諫,求肯陛下,為靖國公府翻案。」

  思卿話音落後,樓外禁軍布崗完畢,唐鵬穿甲佩劍,入內行禮道:「啟稟殿下,丹鳳、望仙、建福等門均已布崗完畢。」

  思卿道:「很好。」

  唐鵬再拜,而後無聲無息退下。

  蕭繹如同石化,思卿道:「我知道這是個愚蠢的決定,我有更狠毒的方式可以得償所願,還不用再飽受你的猜忌。也許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應該狠心一些告訴自己我富貴已極,欲望無極,我來,就是來搶你家的江山。但我想陰詭之行,終遭反噬,所以陛下,今時今日,我不傷害陛下,但請必陛下復靖國公、余允和舊案。」

  蕭繹終於開口,喟嘆道:「長久以來,我也總是做一個噩夢,夢境中的你,夢境中的六妹,在質問我今天你問的問題。我們……我們最終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思卿道:「海內皆臣,歲登成熟,是陛下平復舊案的好時機,可全陛下聖名。」

  她多希望有一種方式,能讓她坦然對蕭繹道:「從今以後,你我二人,恩怨兩消。」但她沒有,她必須以她的方式來完成她的夙願。

  蕭繹異常平靜地搖頭,「你還不知道……我的母親吧?」

  思卿不解其意,只是搖頭。

  蕭繹道:「我不是仁康皇后顏氏所生。先帝繼位後平定了叔祖永王之亂,看中了我這位叔祖身邊的女侍,繼而有了我。」

  這下輪到思卿大震,蕭繹接著道:「仁康皇后多年無所出,遂將我抱養。沒錯,在二哥還沒有病故的時候,仁康皇后和她兄長為了我能問鼎做了很多。」

  思卿不理解蕭繹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提出這個問題。


  蕭繹繼續道:「仁康皇后對我無微不至,視如己出。我繼位後,因為太皇太后對仁康皇后不滿,因為我多病,太皇太后一度想改立老九。如果不是靖國公,可能……我也活不到今日。」

  思卿道:「既然如此,她與生母何異?」

  蕭繹目光一寒,「那又如何!是他們殺了我的生身母親!」

  思卿大驚,「你說什麼?」

  蕭繹知道自己流淚,也不去擦,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她入主中宮多年無所出,因恐被廢,故而與她兄長靖國公合謀,殺母奪子,鴆殺了我的生母。」

  「靖國公、仁康皇太后兄妹殺了你的生母?!」

  「是,」蕭繹道,「因為我母親是……是我叔祖的女侍,我又永遠不能名正言順追諡。」

  他的生母澹臺氏系其叔祖永王之姬,先帝平定叔父永王之亂後,將澹臺氏據為己有,藏於南山芷園。先帝子嗣單薄,澹臺氏生下蕭繹後,先帝默許仁康顏皇后殺澹臺氏奪其子,蕭繹遂成為先帝的嫡子。

  成為皇太后的定安貴太妃去世前語焉不詳,說要去見的恐正是這位澹臺氏。思卿入主中宮後,定安貴太妃要求將南山芷園改名澹臺,是在掙扎要不要對蕭繹說出真相之時的刻意舉動。蕭繹自此之後,疑心大起。

  蕭繹接著道:「六妹確實無辜,我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但……思卿,你說,靖國公、仁康皇后他們殺了我的母親,讓我如何能心平氣和地為靖國府翻案?」

  (關於被逼死的白露初:她能力超強,在府軍衛期間不僅查出葉秀峰的死因,還幫助蕭繹證實了蕭繹的猜想,即蕭繹並非仁康皇太后所出,蕭繹的生母是被仁康皇太后所殺,所以白露初在帝京之變後思卿受傷的間隙中必須死。她意識到自己必須死,所以接受了一切現實留書自盡。思卿對蕭繹的疑心,也從白露初被自殺起越來越重。晉位皇太后的定安貴太妃死前對蕭繹說的話不是指仁康顏皇后,而是蕭繹的生母澹臺氏。)

  思卿倒退了幾步,沒想到蕭繹竟然不是仁康皇后嫡親子,更沒想到蕭繹的生母會是仁康皇后所殺。蕭繹埋藏心底的秘密,竟然是他生母的身世和死因。

  「既然仁康皇后殺了你的生母,你恨她,那為什麼你還要在熙寧十七年殺了葉秀峰!」思卿質問,「他們殺了你生母,給你皇位,你恨他們入骨。你殺了我的生父,給我後位,又讓我如何自處?!」

  思卿耳邊忽然想起何美人的話,只覺得自己虛浮無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瘋子……都是瘋子……」

  這喋血宮牆凝固成赤色,不知道隱藏了多少隱秘,把每個金裝玉質的人都逼成了瘋子。

  她耳邊又響起周貴妃的話,「這裡誰不是瘋子?」

  然後是仙居長公主的話,「我們蕭家的女眷,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韓守慎的面孔浮現出來,「皇后殿下,他們蕭家的女眷,沒有一個有好的了局,你可不要忘了未雨綢繆……」

  他們的幻影撲面而來,思卿幾欲窒息。他們還在靠近自己,在向自己訴說讓人瘋迷痴狂的舊事。思卿向後退,他們向前進,思卿道:「瘋子,你們都是瘋子,瘋子把你們逼成了瘋子……」

  她無法承受耳邊的聲音,眼前的幻影,下意識從袖中摸出蕭繹所贈的花絲紅寶戒指砸向蕭繹,然後自閱是樓正門向山下飛奔而去。

  思卿離去,門哄得一響,蕭繹試圖道:「思卿……」

  思卿將身上攜帶的可以離開大內甚至帝京的令符丟向滿面懵懂的唐鵬,示意他儘快離開,而後大袖翩躚,迅速消失在西苑的夜幕中。

  這一幕蕭繹沒有看到,因為思卿離開後一把冰涼的匕首忽然無聲無息貼近了蕭繹的脖頸。

  蕭繹渾身發冷,「是你?!」

  周貴妃凝妝玉立,卻身著素色大衫。她溫柔的一笑,杏眼仍然盈盈脈脈含情,「陛下,皇后娘娘心腸太軟,行百步,而半九十。」

  蕭繹鎮定下來,「你要做什麼?」

  周貴妃笑道:「妾要幫幫皇后娘娘。」

  她冰涼的玉髓耳墜貼近蕭繹的面頰,「那日聽聞有人檢舉陛下身邊有當年靖國公和余案餘孽,妾不知道皇后娘娘與靖國公案有無干係,亦不知皇后娘娘是否替旁人擔了干係。但妾知曉,陛下身邊確有靖國公和余案餘孽。」

  蕭繹未言語,想起許多許多年前,他還沒有几案高時,貪涼想吃几案上的梨,太皇太后不允,那時她還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小宮人,他拽著她的裙子問:「周姊姊,幫我拿顆梨好不好?」


  後來他的身量高過她,再後來太皇太后晉封她為美人。自此之後他們究竟有多少年沒再單獨說過話,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她繼續湊近他,那對紅玉髓墜子在燈影里閃爍著點點光斑,「陛下,妾乃余允和之孫,余家百口,獨我倖存。」

  她搬入玉照宮後入住正殿,闊大的正殿掛滿了紗幔。晚間點上燈,她瘦弱的身形會被拉長、投射到大殿的牆壁上。

  她無數次無數次驅走侍從,一個人望著自己的影子,瘋狂地在心裡對自己的影子控訴那個血流成河的黑夜。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罪名,余家的血染紅了青磚黛瓦,飛禽走獸如避天敵一般竄出偌大的宅邸。她母親的陪嫁侍女捂著她的嘴與她一起躲避在牆窟里,眼睜睜看著大雨沖刷出的血跡染紅了她母親親手為她製成的雙履。

  她頂著別人的命多活了廿年,一步一步爬上貴妃的高位。她恐懼一切紅色,橘紅、桃紅、真紅都會讓她感到窒息。她最害怕穿貴妃的禮服——真紅大衫,每次典儀上她看到身上的衣衫都想將她扯爛,因為這真紅大衫會讓她忍不住想起那個血夜,想起余家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她是為復仇而生的。

  蕭繹聽了她的話面色大變,周貴妃接著笑道:「我知道我祖父是老敬王所殺,不是你所殺,那又如何呢?你們蕭家滅我全族,我也得殺了你們蕭家全族,才能把帳扯平。本來想看你跟小敬王掙個魚死網破,我好坐收漁利,可惜……小敬王不行。」

  蕭繹今晚已非震驚可以描述,周貴妃淡淡道:「我要謝謝皇后,若不是她,我還找不到這樣的時機。若不是她心軟,我就沒有機會親手殺了你。陛下,你不是追思生母麼,你不是覺得對先仁誠皇后有愧麼?沒關係,我這就送你去跟他們當面傾訴衷腸……」

  她舉刀欲刺,刷刷兩箭魚貫破窗,先後刺穿了周貴妃的手掌和心口。蕭繹借勢一躍,但見李元貞領著金吾等衛禁軍沖入閱是樓,見蕭繹無恙,李元貞連忙行禮道:「臣李元貞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周貴妃怒目圓睜,倒在血泊里,鮮血將她的素色大衫染紅,死未瞑目。

  做了籠中鳥,最終還是死於籠中。

  蕭繹長嘆道:「李卿入閣時,朕授你調度近衛之權,你還堅辭不受。今日如何?還不是派上了用場?」

  李元貞追問道:「陛下可有受傷?」

  蕭繹舒了口氣,搖頭道:「沒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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