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紅塵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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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卿道:「不過漢文有道恩猶薄,他要是不捨棄元妃和元妃所出四子,也做不成聖主賢君了。」

  「你是不是瘋了?」

  「我從未像今天這麼清醒。」

  蕭繹氣到極處,反而安靜下來,「所以你今天來,就是來為長哥兒生母鳴不平對麼?」

  思卿搖頭,「不,不是。三哥,我知道我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這個皇后做得不夠平順。相反,沒有你,我怎麼可能入主中宮?我並不是要因此些些小事怪你,然後自己自傷什麼舊事。我既然是皇后,既然受了天下供養,天下的劬勞,換做我的榮華,那麼那些為了讓我能夠穩坐後位的險,也都該我冒。我也不應該怪你,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要是你是為了我而捨棄社稷的庸主,你又怎能平藩定邊,還天下安穩。」

  蕭繹似乎暫時平靜了下來,「那你為什麼來對我講這些。」

  思卿笑了,「我來為長哥兒母親鳴不平。」

  蕭繹摔無可摔,撿起一支筆筒又摔了一遍,思卿接著問:「我們相識十三年了,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對你動心的麼?」

  蕭繹愣了,默默做回了座中。

  思卿笑了笑,「熙寧十三年,你告訴我,帝京不是善地,讓我離開的時候。」

  蕭繹並不吃驚,思卿道:「我不覺得三哥對我不加青眼,我很失落。當他們都告訴我入宮有無窮無盡榮華富貴的時候,你告訴我離開會過得更好。我想,你雖身居九重,但卻如此仁厚。我動心了。」

  蕭繹道:「所以你後悔……後悔當初沒有離開嗎?」

  思卿反問道:「我能離開嗎?」她看向蕭繹的眼睛,「你一邊告訴我讓我離開,一邊又是怎麼做的呢?」

  她撞上蕭繹疑惑的眼神,「小娘娘走的時候告訴我,告訴我你根本就沒想過讓我走。你甚至暗示葉秀峰,我會跟葉家的榮辱與共。如果我當初堅持要離開,只怕用傅伯伯威脅我的人就不只有葉秀峰了。」

  「所以你還是後悔當初沒有離開。」

  「我不後悔,我當時若是走了,熙寧二十年傅伯伯還能活麼?」

  蕭繹幾乎被思卿逼瘋,「那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能一而再再而三忍何適之,忍寧壽侯,忍何家。寧壽侯要殺我,我差點死在京郊,你卻輕而易舉放過他,還將何家爵位讓給何美人胞弟。為什麼何家可以,葉家不行?」

  「是你一直反對葉蘭成承襲爵位!」

  「我為了菱蓁改了主意!」思卿道,「當初知道了葉秋嶺有問題你卻不讓我把毒瘡挖出來的時候,我就猜到有一天你必然讓葉家自己腐爛。葉家永遠都可以成為你壓制我的棋子。」(前情見第一百一十七章山形依舊)

  蕭繹怒道:「我是沒殺寧壽侯,你不還是殺了他麼?!你殺他,我有說過隻言片語嗎?!」

  「所以你一直都認識寧壽侯是我殺的,你還不承認你猜忌我!」思卿道,「我要告訴你,首先他就是該死,其次他不是我殺的!你維護何家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東宮鋪路,恐懼我這個繼母將來會對東宮皇太子不利。我想問問,對長哥兒,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如果我做得不夠好,你為什麼不能直說。難道我對葉家還不夠絕情嗎?為什麼最後一絲體面你都無情抹殺?我當年是對葉家絕情,也是害怕你會因為葉家疑我,怕我走上先皇后的舊路,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明白嗎?」

  蕭繹道:「是你想得太多,是你不夠信任我。」

  思卿點點頭,「大概是吧。我們變成今天這樣,我知道我有大錯。老實說,其實我接手京防那一刻,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來懷疑我。所以我為了自保,一直試圖此地無銀三百兩,希望你不要懷疑我。我還是不安心,還是一直在試探你究竟有沒有懷疑我。鄭以勤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時候,我就在想,你會不會也這樣想。」

  蕭繹嘆了口氣,「如果我真的這樣想,怎麼會把京防交給你,怎麼會放手讓你改組府軍衛。」

  「因為那時候內有宗王外有強藩,你又疑沈江東,所以你沒得選,」思卿道,「如果你不疑沈江東,緣何他死了幾次撫州鎮守的遺折還在你的手裡(前情見第四十九章有意難平),為什麼你明知他會與安平郡王失和還是讓他去浙江?我知道,此是帝王心術,我不該置喙。那麼我想問一問,你要是不疑我,為什麼定藩一除敬王敗端王死,你明知我無人可用,還是急不可耐將元凌波調離帝京,又順水推舟讓嘉國公夫人離開京衛?」

  蕭繹沒有回答。


  思卿道:「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三哥,我曾無數次幻想,萬里同風那一日我們可以坐在這裡言笑晏晏,但沒想到我以為會萬里同風的那一日,卻讓我感受到此生從未有過的絕望。我承認,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我。但天孕物有時,地生財有限,人之欲無極。熙寧十三年以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著翟衣戴著翟冠站在最高處。當我站在最高處的時候,我又恐懼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所以我還是想問,你明知道靖國公、余允和案是我的死結,為什麼不肯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

  空氣仿佛凝滯了,思卿嘆了口氣,「也許你可以先聽我說,不用急著回答我。當蕭續謀逆時,我以為會是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的契機,我沒等到。小敬王造反,我以為為靖國公翻案的真正契機來了,你卻無動於衷。你說等和王不再將兵,等端王死,我都等到了,唯獨沒有等到你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你是不是明白,葉家根本不算什麼,而我父在乎的兄都陷入靖國公、余允和案,這就是我的死結,是我一生的把柄。你一日不為靖國公翻案,我一日就是你砧板上的魚,稍有行差踏錯,就會萬劫不復。」

  蕭繹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道:「思卿,原來你就這麼看我。十三年來我無數次自問,我究竟能不能夠得到你的心。沒想到你就是這樣看我。」

  思卿笑笑,「得到我的心,還是剜去我的心?」她慢慢走上前,蕭繹下意識伸手抱住她,她輕聲道:「我每日都活在不安中,每天都在恐懼,我怎麼敢輕易將我的心交託出去?我曾經告訴自己,動心會失智,可我還是對你動了心,結果呢?」

  蕭繹輕輕擁抱著思卿道:「我想要永遠、永遠像今天這樣抱著你。可是你對我總是試探、猜忌,我不喜歡這樣。天下已定,我們走到今天並不容易,我們還能在一起一輩子,為什麼現在我們會變成這樣?我不懂你怎麼想,你把我的心都榨乾了。」

  思卿掙脫了他,「因為你不肯承認你做的舊事,你不肯承認不僅僅是我猜忌你,而你更疑心我。我們站在這裡,有天下最尊崇的地位,但是有得必有失,親情、愛情就變成了最奢侈的東西。」

  「可我們之間橫著什麼?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對靖國公、余允和的舊案有如此重的執念?」

  「我說了,這是我一生的把柄,因此也是我的執念。既居高位,不能浪費,總要為我自己謀求點什麼。如果換做十三年前的思卿,我會謀求江南的田賦不要那麼重。如今宮中千人仰賴民間供養,我只能跟著腐朽下去。」

  蕭繹仍然沉默,思卿向前走了一步,一字一字道:「你們蕭家食天下之祿,天天用在內耗互毆上,為了能承大統同室操戈讓整個朝廷陪你們發瘋,那我也只能入鄉隨俗。那麼就換換吧,靖國公案既然本就是錯案,我的願望,就是能替靖國公翻案,還被捲入案中的幾千人一個清白,也還我父兄安寧。」

  蕭繹沒有看她,思卿於是道:「我總是會做噩夢,夢到先皇后的死,夢到我穿著華服站在你身邊,你的臣僚指著我,對眾人說我也是靖國公、余允和案的餘孽。後者已經發生了,你卻當作沒有發生。那麼你能保證這夢中的一切永遠都不會再發生嗎?」

  蕭繹沒作聲。

  思卿繼續道:「即便你對傅伯伯很好,對我兄長好,我仍然不能夠放下我的執念。明明你是天下的之主,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讓舊案消逝無形。只要你願意,史筆甚至不會有記載。可是你寧願只向我市私恩,看似幫我父兄一次又一次躲避著靖國公案的餘波,但實際上你卻始終不願意將我頭上壓著的大山移開。這恩太重,我承受不起。我兄長走投無路都不願求我,而是選擇自殺的時候,我以為你會為了我,也為了你的六妹妹,還靖國公府一個清白,但我終究還是預料錯了。」

  提到已故的上陽郡主顏陌溦,蕭繹的目光開始躲閃。

  思卿敏銳察覺到蕭繹的不同,換做往日,她可能會顧左右而言他,但今天她的話卻像刀一樣飛了出來,「你應該清楚,陌溦為什麼會被逼死。她根本不敢報官,不敢以真身活在塵世中,害怕身份暴露,害怕她的身份連累我兄長,她一輩子躲躲藏藏,終其一生都沒等來靖國公府追復名譽那一日。你看似對她好,對她關心,可是又有什麼用。她從未對你報任何期許,最後她毫無回手之力,被她四姊活活逼死……」

  思卿忍不住揩淚,她分明看見蕭繹也流淚了,她實在不懂蕭繹怎麼想,「我兄長一直勸我不要執著此事,但我兄長其實不是這樣的人,他恩必報怨必償,他應該會為靖國公、余允和案賡續,但他沒有,他寧願以他的死讓這一切暫時被掩飾。我知道當年徐文長受老九的指使已經查出了上陽郡身份的蛛絲馬跡,但是你們都瞞著我。你瞞著是不想為靖國公翻案,不想浮現出任何為靖國公、余允和案翻案的契機。我兄長瞞著我則是看穿了你的心思,擔心我一意孤行惹怒你,最後沒有好下場。三哥,我想不通……想不通你為什麼這樣做,為了陌溦,為了我,為了已故的仁康皇太后,你為什麼就是不肯為靖國公、余允和翻案,哪怕陌溦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蕭繹閉上雙目,似乎在極力壓制著自己,「此案牽涉太廣,沒有實證,會在朝中掀起……」

  思卿曾經以為熙寧十三年在南山澹臺沖她微笑的蕭繹,是在太皇太后與宗王重壓下向她尋求救贖的伴侶。

  是她自大了,當她靠近他才發現,這裡高高在上的皇室不過是一群用權力麻痹自己的瘋子。

  她道:「為了不給靖國公府翻案,難為你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姚遠圖進京,為求活命,拋出了靖國公案的冤抑。你讓林家查,林家將當年仿造余允和筆跡草擬擁立靖國公檄文的證據交給了姚遠圖。姚遠圖拋出了證據,卻立刻被你殺人滅口。你告訴我,你究竟為什麼這麼做?」

  蕭繹的目光驟然逼視過來,思卿迎上他的目光道:「我要是這麼廢物,當年也不可能破除定藩在帝京經營多年的諜網了。你以為塞一個許懷敏逼走我的可用之人,我苦心孤詣的府軍衛就不能為我所用了嗎?你錯了。我不僅知道你殺姚遠圖滅口的原因,我還知道在元凌波之前,我在府軍衛的親信白露初是怎麼死的。我就是因為知道了她的死因,才會請對她一直有情的承賦送她落葉歸根……」

  蕭繹聽到這個名字立刻又避開思卿的目光,思卿問:「有什麼想說的麼?」

  蕭繹只是搖頭,極度不耐煩,仿佛思卿說的都是廢話。思卿自嘲笑笑,「三哥,當年撫州案,你扣了撫州鎮守的遺折,何適之、葉秀峰、端王、嘉國府一起陷入僵局,沒辦法打開的僵局。其實也不能說沒辦法打開,關節就在你手中的遺折里。」

  「你不願意拋出遺折,那就只能換個以暴制暴的辦法,用一個人的死來打破一切。然後緊接著葉秀峰就死了……」(前情見第二十章清潭水底)

  蕭繹喝道:「思卿!」

  「你在畏懼什麼?!」思卿的淚水滾滾而下,「葉秀峰死了,死得恰到好處,死得恰得其所。僵局能打開,我能成為皇后,在你看來,不是皆大歡喜麼?你甚至想當著我的面把葉秀峰的死推到陳南飛和老九的身上,你都忘了麼?當年葉秀峰去世,嫂嫂也受驚難產而故,我派回府里住著理事是露初,她最先發現了端倪。改組府軍衛整理京衛卷宗的時候,她又發現了問題……你說她背叛了我,你殺了她,因為你知道,她查到了葉秀峰之死的真相。她是因為我而死的……」(前情見第一百零六章水落石出)

  蕭繹沒說話,極力躲避思卿的目光,思卿道:「是,雖然撫州案不是葉秀峰做的,但是要是往下查,保不齊葉秀峰身上牽連著什麼新州案、舊州案。果然如此,以國法治他的罪,我無話可說。但是國朝因為欠餉導致兵變民亂的只有撫州案這一例!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弄得北境積弱,熙寧二十一年秋天定藩在南邊逼得那麼緊,北境又生亂,就算再有什麼新州案、舊州案,都沒有這麼大的罪名。撫州案是何適之所為,從頭到尾,你都不去追究何適之,還讓何適之善終了,我看不懂。從熙寧十三年我入京時何家就想殺我,熙寧二十一年寧壽侯派刺客險些讓我命喪京郊,你還是放過了寧壽侯不肯殺他,我更看不懂。若說是為了東宮皇太子,我入宮十二年,何時何地曾對東宮不利、哪時哪刻向你提過要求晉封我生的阿汝阿渙!你還要我怎麼做?!」

  思卿哽咽難言,用袖子揩掉淚,平復了片刻道:「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熙寧二十年秋天傅伯伯出事的時候,老程要賭上他的身家榮辱幫我救人(前情見第三十六章孰是孰非)。我想不通,為什麼老程他一次又一次想要死在我的手裡。最後他明明能輕而易舉脫身,卻選擇……現在我知道了,因為他受你之命殺了葉秀峰,也因為葉秀峰的死,他覺得有愧於我……」

  蕭繹背對著思卿,看起來沒有任何反應。

  思卿道:「葉秀峰想要我成為皇后,最後卻是用他的命來換。你明明知道我寧可不做這個皇后,也不能用他的命來換我的後位,但你還是這麼做了。如果說我們本應該有來日,那麼從葉秀峰的死開始,我們的一切都是死路,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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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開始連載結局

  結尾共有兩版,初版結尾主要是為了填補之前遺留下的一些坑和線索。

  定稿版本的大結局是呼應文案的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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