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落英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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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6章 落英繽紛

  然只怕小敬王和仙居公主想不到,哪怕他們暴露謀逆的身份,哪怕他們死,蕭繹仍然不願給靖國公、余允和翻案。直至如今,一切的一切,終於指向了自己。

  她這時還不敢慶幸傅臨川已然離開,雖然想找一個歸隱的人並不容易。靖國公之女顏陌溦已故,顧衡離京遠走,如果一切朝著最壞的方向奔去,他們真的能夠倖免嗎?

  宴散後,蕭繹坐在原位沒動,他在等思卿來見他,和順小聲道:「陛下,皇后娘娘回玩月閣了。」

  蕭繹閉上雙眼,心想只要她願意開口問,他會向她解釋,但她沒有。

  蕭繹在承明館枯坐了半個時辰,還是遣退了侍從,一個人去了玩月閣。進了閣前院落空無一人,閣門緊閉,他舉手要敲,又頓了頓。

  閣內靜悄悄的,他忍不住一把推開門,閣內空無一人。他失魂落魄走到閣外,對留守的中宮侍從道:「不要告訴皇后朕來過。」

  與此同時,思卿在閱是樓前問內侍:「聖上在麼?」

  內侍道:「回娘娘,陛下往湖邊去了,不讓小的們跟著。」

  他們不約而同想起熙寧二十三年的中秋前後,她不顧一切去維揚尋找他。他們縱穿南直隸,北返途中臨湖客棧毀於大火,那時他們都想先把彼此推離險地。

  皎皎圓月依舊,人心卻不一樣了。

  思卿要返回玩月閣,蕭繹卻要往東回閱是樓。月光映照著二人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

  熙寧二十六年中秋節宴散後第二日,思卿住在西苑玩月樓。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正在拆江楓從金陵寄來的書信,誰知道憐影匆匆進來稟報導:「娘娘,奴婢聽說許多朝臣收到了匿名所投的書信,都在議論您。」

  思卿嘆了口氣問:「陛下在何處?」

  這時周貴妃急匆匆來玩月閣,「娘娘……」

  「回去,」思卿淡淡道,「我們近來不要見面了。」

  蕭繹宴散後住在西苑閱是樓,思卿走近就聞得一陣絲竹聲。和順上前見禮,思卿見此問:「裴康嬪在?」

  和順道:「是,裴娘娘在彈琴。」

  思卿點點頭,便沒有進去。恍惚中想起很多很多年的一天夜裡,太皇太后還在世,月色如水,他們躲在西苑花林里,春風中落英繽紛,她曾問蕭繹道:「如果我被揭發與靖國公、余允和一案餘孽有關,三哥還會幫我嗎?」

  蕭繹道:「你進宮那天,我站在湛雲樓高處看著你搬進寧華殿,我想我在這裡高處不勝寒,終於有人來與我交一交心。不管你是與什麼餘孽有干係,我都會與你攜手此生,永不分開。」

  時至今日,她很想親口問一問蕭繹,是否還記得當初的諾言。

  她回顧燈火通明的閱是樓,轉身下了閱是樓所在的小山,獨自回玩月閣去了。

  次日憐影打聽了消息,來對思卿道:「聽聞陛下命杜嗣忠南下,清查謠言。平息此事。」

  「清查謠言?」

  「是。」

  杜嗣忠不過是明面上的幌子,暗中又會有誰在操縱一切?

  經歷了無數次的明示、暗示、質問和猜忌,思卿已經放棄了向蕭繹追問他拒絕為靖國府一案翻案的原由。然一天不為靖國府、不為余允和翻案,思卿就一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是別人砧板上的魚。

  也許這一次楊萬泉沒有留下證據,蕭繹派杜嗣忠去和稀泥,知道內情的杜嗣忠自然只能以粉飾為第一要務。但下次呢,如若下次證據直指傅臨川就是陸淵,直至自己就是陸淵的養女,那麼自己究竟應該如何脫身?

  或者說需要自己消失的時候,證據會自然而然地出現,那時沒人會再幫自己粉飾一切,而在帝京僅剩的知道內情的杜嗣忠,也會因為曾替自己粉飾而成為眾矢之的。

  自熙寧二十三年秋元凌波出任京衛江南司將官後,兩人再未通過信。

  熙寧二十六年初春羽林衛指揮唐鵬奉命前往江南司公幹,回京後曾經為思卿帶來元凌波所獻例禮,不過是尋常珠翠之物,但到思卿手中之前亦未逃過被拆包的命運。

  思卿顫抖著將盛著元凌波所贈珠翠的匣子打開,吹滅了所有的燈燭,在黑暗中嫻熟操縱著匣子的機關。有紙張抖動的聲響,是元凌波所藏的秘密信函。思卿並不點燈,因為信函她早已讀過了無數遍,因為她已忍耐了無數的黑夜。

  她終於重新點亮了蠟燭,用燭火燒毀了信函。


  中秋節後朝中因為此事議論紛紛,思卿沒再去見蕭繹,蕭繹也沒來尋她。朝中有些難聽的話思卿如今失了耳目也聽不太清楚,反而清淨。大概最值得慶幸的就是傅臨川是陸淵、陸淵是余允和案逃犯一事並未暴露,而葉秀峰生前與余案有關的傳言也無實證。

  但思卿終究是那個聲名不佳的宰輔之女,是曾越俎代庖與宗王相抗堅持己見插手戎務的皇后,是何家還遺留朝中的黨羽所暗暗中傷的對象,她雖足不出戶,但是也能猜到流言會說些什麼。

  她曾以為為靖國公、余允和案翻案缺的不過是一個契機,她如今甚至不介意自己的身後名,不介意自己成為契機,只要翻案,她才能得長長久久的安穩。但蕭繹只是掩蓋,只是默認靖國公案毫無冤抑。自平定定南藩、北定北境後,他對她只有猜忌和防備。

  如果要用這十三年的感情來賭蕭繹會為她掩飾一輩子,她惶惶不安,覺得自己賭不起,等不起。一味地掩飾所耗的力氣遠比如今為一個冤案翻案更多,蕭繹為什麼要耗費更多的氣力這麼做?真得要等到劍指咽喉那一日,她還會有反抗的餘地嗎?

  兩日後的八月十八日,蕭繹居於西苑閱是樓。許久沒有主動來見過蕭繹的思卿來閱是樓請見。

  閱是樓內的香丸燃盡了,蕭繹慣常喜歡自己呆著,周圍也沒有宮人上前添香。思卿提起長長的裙裾,緩緩進入內室,見蕭繹正在燈下看畫。思卿進來,他也沒什麼反應,兩人彼此沉默著,半晌蕭繹終於輕聲道:「你來了。」見思卿孤身一人,又問,「怎麼不帶個宮人?菱蓁也不回來看看你。」

  思卿道:「棋都下完了,還惦記舊日的棋子做什麼呢?」

  蕭繹一震,思卿卻微微一笑,解開隨身荷包上的絛子,準備取兩丸香丸,蕭繹道:「不必添香了。我記得你以前不愛焚香的。」

  思卿悵然,「我不愛焚香?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思卿於是收回自己的荷包,找了個座位自己坐下,兩人仍然沒有話說,只是安靜地坐著。蕭繹也不知是在看畫,還是在走神,過了一會兒緩緩將畫捲起,極力保持著平靜道:「思卿,以前我們不是這樣的,你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為什麼如今我們見面這樣沉默。」

  思卿也不看蕭繹,兩眼無神,不知道在看什麼,口中淡淡道:「如今說話,你猜忌我,我也猜忌你,我不喜歡。」

  蕭繹一怔,「很久沒聽到你的真心話了。」

  「那麼你的真心話呢?」思卿反問,「我想知道,你上一次對我說真心是什麼時候?」

  蕭繹似乎想試探思卿,「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思卿不解,「我說話從不猜謎,你說話反而讓人捉摸不透,我知道,你需要『無為而無不為,君至上,神鬼莫測』。但我還是想問,你上一次對我說真心話,究竟是什麼時候?」

  以前他對她有九分傾慕,一分利用。平定定藩時他對她有三分愛戀,五分利用,二分提防。小敬王和仙居長公主先後背叛朝廷,走到今天這一步,大概他對她只剩下半分親情,半分利用,九分提防。

  「所以你一直在疑我?」

  「你從來都沒對我講過真話!」

  蕭繹道:「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什麼來質問我。」

  思卿心中道:我也想不通,為什麼我們可以共苦,卻不能同甘。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鑽了牛角尖,也明白蕭繹不會承認,於是道:「因為我想不通,所以才來問你。」

  蕭繹試探,「為了裴康嬪?」

  思卿覺得心寒,反而笑了,「要是為了她,當初我就不會逼你冊封她了。」

  「所以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蕭繹道,「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在這裡活得好不好。」

  思卿道:「是,我從頭到尾,都是個自私的人。我承認。」

  蕭繹似乎在發抖,思卿道:「我就是希望自己過得平順一些,再平順一些,我覺得我沒有做錯,因為我未曾傷害過你。我們相識十三年了,沒想到過了十三年,你問我的問題依然是『我在不在乎』。」她輕輕一笑,「我可以直言麼?我覺得這問題很可笑。那我可不可以反過來問問三哥,你在乎我麼?」

  蕭繹的表情似乎在說這還用問?他用極力壓制憤怒的語氣道:「當然。」

  思卿笑道:「我知道,我明白,我能感覺到你在乎我。但這份在乎太重太重,重到要將我壓垮。你多在乎我呢?熙寧二十一年秋天,你去西京,明明知道你一離開帝京定藩會舉事,你還是讓我留在帝京為餌,你真的在乎我,還是在乎我能不能替你釣出大魚?我知道,我能有今天的榮位,一切的一切,都是來自於陛下的恩賜,我既為國後,這就是我應該做的事,我既為三哥的妻室,這就是我應該報的恩。但是三哥,我就是要較這個勁,你明明知道我留在帝京,定藩會生事,但你還是選擇把我留下,一次,兩次,還有第三次。你是在乎我,還是在意你的江山?」


  蕭繹又要說話,思卿則道:「我知道這個問題大逆不道,陛下要做治世明君,必當已江山社稷為重。但是午夜夢回,我還是覺得不痛快。三哥說想聽我說真心話,這就是我的真心話。」

  蕭繹沉默了一會兒,「天下定,定藩除,允賴皇后相成。」

  「所以天下定,定藩除,陛下就不再需要我這個人了。」

  「思卿!」

  思卿道:「長久以來,我一直在做一個噩夢,經常從夢中驚醒,夢到我無聲無息離開這個人世,成為宗廟裡一塊冰冷的牌位。我承認,我怕死,我要好好活著,我不想像先皇后那樣消失。」

  蕭繹壓抑不住憤怒道:「你究竟在說什麼?!」

  先皇后一直是禁忌話題。

  思卿今天卻一定要將所有的話說開,於是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別人提及先皇后,但越是隱晦,越是讓你痛苦,也讓我痛苦。今天你就當我瘋了,讓我問問你,我想知道的答案,解開我的噩夢。」

  蕭繹沒說話,思卿繼續道:「按說三哥不是無情之人,不應該對跟你最久的周貴妃如此冷漠和猜忌。但後來我想,你猜忌的並不是周貴妃,而是你自己。」

  蕭繹忍不住解釋道:「我……」

  「我不知道先皇后的過往,除了先皇后本人,大抵當年太皇太后猜忌先皇后是因為外戚。何家煊赫多年,又與太皇太后意見相左,後來太皇太后不滿意先皇后本人,也不滿意先皇后的家世外戚。最好的辦法,就是先皇后無聲無息消失……她消失了,太皇太后讓你和周貴妃一起毒死她幫她消失。太皇太后這麼做,是在逼你們,也是在試探你們。」

  蕭繹猛然起身,將案頭所有東西都掃落,但沒有宮人探頭試探。

  思卿道:「讓我說完,我知道你們身不由己,但我仍然好奇,三哥為什麼不能夠為她爭上一爭,她是你的髮妻,是皇太子的生身母親。」

  「你為什麼一定要說這件事?!」蕭繹爆發問。

  思卿依然平靜,「因為這就是我噩夢的源頭。」

  「你的意思是你覺得有朝一日我也會殺了你?!」

  「熙寧二十年與熙寧二十一年帝京兩次出事,定藩諜網與朝中勢力勾連,你留我在帝京,難道就沒有想過我會死嗎?!」

  「你不會,他們要是讓你出事,我殺了他們為你陪葬!」

  思卿笑笑,「陪葬?身後的事,陪葬還有什麼用?始皇殉人陪葬,無人祭拜秦陵。漢文帝節儉自身,灞陵祭拜者無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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