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何以堪之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第275章 何以堪之

  蕭繹急於削藩,急於揚威立萬,皆為揮斬太皇太后遺留下的殘影。

  她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需要的也未必是她這個人,而是一個能夠襄助他坐穩江山的策士。她一步一步走向高處,一步一步手握權柄,秉政之舉,行事之風,未嘗不像當年的太皇太后,她與太皇太后不過是立場不同而已。現如今天下大定,蕭繹理所當然去防備她,防備她成為太皇太后那樣的宮眷。她明明早就想通了的,為什麼真走到了今天,內心還是會痛苦難安。

  她曾告誡自己,千萬不要付出真心。當她真正對他動心時,他卻已為冗事所傷,變成了她最忌憚的、陰晴難測的至尊。

  她自問自己沒有傷他,他在旁人身上受的傷,卻要向她償還。

  她不習慣這種清寂的生活,華美的寧華殿日漸變成她的牢籠。父兄教她識文斷字,進宮後宮中坐擁天下典籍,她又讀了許多許多史書。她常常一個人躲在小書房裡模仿先代遺留的文書引經據典草擬廢后箋,寫了一次又一次,撕了一次又一次。她無數次幻想她拿著箋對他說:我甚至不需要旁人來草詔,只希望你能放我離開。

  她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日益成為一位手腕嫻熟的仁主,他怎麼會毫無緣由輕易廢棄他的皇后讓他的聖名受損。

  熙寧二十三年以前思卿曾經一直幻想平定定藩後自己在宮中朝中都能靈活占據一席之地,終究是她太稚嫩了。

  其實現在她要的也很簡單,她要的不過是他繼續給予她尊重,哪怕只是君上對相孚朝臣的尊重。而他對她步步緊逼,逼她放棄京防,逼她退出京衛,逼她徹底與外戚切割,逼她無法維持皇后應有的禮節,逼她遠離他們的孩子,逼她變成一幅畫、一盆花,張掛與否,全部都由他來決定。

  晚間思卿站在西苑太液池邊臨湖的亭子裡,長長的衣擺、寬大的大袖在夜風中搖曳。她摘下手指間蕭繹所贈的花絲紅寶戒指,舉起右臂,幾度想把戒指丟入湖中,卻始終下不了決心。蕭繹看到戒指不再出現在她的手上,眼神疑惑,卻不曾開口相問。

  思卿總是會夢到熙寧十七年就西去的沈浣畫,她溫柔的面龐常常浮現在思卿的眼前。沈浣畫雖然看透了這帝京的炎涼,但一直溫柔善良。她似乎擁有所有關於女子的美好品質,她從未被濁水捲入泥潭中。

  思卿會想起自己剛剛回到帝京時的往事,思卿越來越明白沈浣畫當初為什麼極力阻止她走入帝京宮城中的這場亂局。

  沈浣畫長於帝京,長於宮中,上陽郡主消失、仙居長公主遠嫁、何皇后身死後,帝京局中的貴女所剩無幾,沈浣畫遺留其中,其實早已經看穿了一切。

  熙寧十三年的秋天,沈浣畫曾握著她的手泣道:「你快走吧,原本就是葉家對不住你。」

  她沒有選擇離開,沈浣畫難掩失落。

  次年她進宮那日春陽和煦,沈浣畫送她至寧華殿,離開寧華殿的時候沈浣畫向她悽然一笑,如蘭泣露。

  這是她入京之後在非親非故的人身上感受到的最大的善意,此後再沒有了。可惜沈浣畫命不永年,她入主中宮,沈浣畫也沒有看到。

  她進宮後的許多事情都讓她覺得痛苦,尤其是所有人都感嘆她不容易的時候。她時常會想起小時候在鄉間見到的一切,想起她見過的餓殍,想起寸草不生的田隴,她時常拷問入主中宮後的自己,自己有什麼不易?自己有什麼資格傷春悲秋?想通了這一切,如今的日子就好過許多。

  ———

  次年北境大定,好似民氣漸舒,蒸然有治平之象。蕭繹緊繃多年的弦終於鬆懈下來。

  他始終想不通小敬王的背叛,仙居長公主的瘋狂,思卿的躲閃。大局已安,他開始沉迷齋醮,大興土木。光祿寺支費增數十倍,各處織造降出新樣,動千百匹。顯靈、朝天等宮,泰山、武當等處,修齋設醮費用,累千萬兩。

  熙寧十四年太皇太后去世後,蕭繹每年都要離開帝京。無論是去西京、去留都還是去帝京近郊,他總要親眼看一看神龕以外的江山。

  熙寧二十三年之後,蕭繹再也不願意這麼做,更不願意聽外界的箴言。只要他聽不見,只要他看不見,他就可以當作一切都不存在。

  思卿出現前,他覺得高處不勝寒,自己冰冷到不想一個有呼吸心跳的活人。他渴望接近塵世中的一切,卻在目睹這一切後逃回神龕上,做回高處的至尊。

  思卿從鄉間走向中宮,曾經幻想著改變和佐助蕭繹成為仁人,可如今思卿自己也沉浸在綺羅叢當中,她的話早已失去了魅力,蕭繹不可能聽她的話,更不願意按照她設想的路去走。


  對蕭繹而言,思卿這麼做叫做「干政」。

  思卿無法帶蕭繹看盡她幼時見過的悲辛,蕭繹也不想看。禮敬士大夫,即可在史冊上維持他清明如玉的剪影。只要穩坐於正清殿正中,他無可憂心,何必自找不痛快?

  她無法改變他,他也沒辦法消除她昔日見過的悲辛。

  在外臣眼裡,今上與皇后始終相敬如賓。李元貞等人試圖繞過今上,請思卿勸諫,「金陵成造器皿十餘萬,取香數十萬斤,皆為齋醮而設,內帑所費不菲。」

  思卿也試圖勸諫,但蕭繹不解,「以儒治世,以道治身。你所學為道家劍術,傅先生乃道家弟子,你怎會不明白我的心?」

  思卿無法回答。她心中隱約能明白蕭繹需要超脫俗世的慰藉,但走上的路卻不是天子該行的正道。

  蕭繹現在似乎更愛婉順的侍從,比如淑女裴氏歷進才人、美人、婕妤,於熙寧二十五年秋拜為康嬪。

  太康公主年長知事,告訴思卿,「爹爹故意用裴康嬪試探阿娘,阿娘越沒反應,爹爹越生氣,現在爹爹更生阿娘的氣了。」

  思卿笑笑,「我都多大歲數了,哪裡還在意這種孩童把戲?」

  她又能怎麼做?她曾是國朝權勢最盛的中宮皇后,她曾經那麼驕傲,如今她難道要去與那些年小的嬪妃去爭奪帝王的恩寵嗎?

  十三年來戰戰兢兢,本以為天下平靖時可享一世安穩,沒想到最後卻無聲無息地漸行漸遠。

  因為她曾對他動心,她的心格外痛。

  太康公主見思卿在卜卦,於是道:「阿娘怎麼又在弄這個?」

  思卿嘆了口氣,一看卜得的是: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咎。

  那年思卿退出京衛後,藉口無聊,把白露初生前文卷都從汲古閣弄到西苑來讀。有時她也心血來潮讓府軍衛去查些奇奇怪怪的閒事,蕭繹對此不太過問。

  熙寧二十六年夏末,她常常盯著一份白露初生前的手稿發呆。秋初金吾衛將軍孫承賦護送她去慈恩寺替已故的皇太后做功德,歸途中思卿道:「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對露初有情,每年她的忌辰你都會去看她。她說她是孤女,她去世後我一直在找她的故鄉,現下終於找到了。你願意送她回鄉,讓她落葉歸根嗎?」

  孫承賦於次日告假離京,他離京後思卿在正清殿偶然看見了沈江東的奏疏,仿佛蕭繹讓他去浙江做什麼:

  臣奉使遄行,適遇亢旱。餘杭一路,夏麥已枯,秋禾未種,挽舟者無完衣,荷鋤者有菜色。盜賊縱橫,衢州尤甚。南來人言,江南、浙東流亡載道,戶口消耗,軍伍空虛,庫無旬日之儲,官缺累歲之俸。東南財賦所出,一歲之飢已至於此;北地啙窳,素無積聚,今秋再歉,何以堪之。事變之生,恐不可測。臣自非經過其地,則雖久處官曹,日理章疏,猶不得其詳,況陛下高居九重之上耶?

  臣訪之道路,皆言冗食太眾,國用無經,差役頻繁,科派重疊。京城土木繁興,供役軍士財力交殫,每遇班操,寧死不赴;勢家巨族,田連郡縣,猶請乞不已。游手之徒,託名皇親僕從,每於關津都會大張市肆,網羅商稅。國家建都於北,仰給東南,商賈驚散,大非細故。更有織造官吏,縱群小掊擊,閘河官吏莫不奔駭,鬻販窮民所在騷然,此又臣所目擊者……

  熙寧二十六年的中秋,今上大宴於西苑承明館。女賓席上珠翠搖曳,席末有一位比思卿略年長的夫人思卿以前從未見過。這一位夫人生得溫和嫻雅,一看就是柔和而明朗的性情。從她的身邊走過,會不由自主被她的沉靜所感,會被她氤氳出的溫柔的氛圍裹住。這樣穩定的心性氣場,思卿以前只在傅臨川身上見過。思卿心想,如果自己是男子,也必然想要娶這位夫人為室。溫陽照水,常伴身側。

  周貴妃的挑牌這時候打了思卿的冠一下,思卿側頭,原來是周貴妃湊上來,兩人離得太近了。周貴妃小聲道:「喏,娘娘你瞧,先前太皇太后為陛下選立元後,除了仁誠皇后,還有一位淑女入圍,就是席末那一位。陛下本來沒選仁誠皇后,選了她,奈何太皇太后不同意,轉頭就把她嫁到了平城去。她夫家也算是平城望族,聽說去歲在北境戰場上立了功,如今她夫婿高升到京中來了。」

  思卿聽了微微一震,她從不知仁誠何皇后入宮前還有這段故事。

  周貴妃還要說什麼,思卿將她支開道:「端王太妃那邊你去敬酒了麼?」

  本來以為會在一片頌聖聲中度過這中秋佳節,誰知道席間忽然有眼生的諫官出列,「自平定定藩、北定邊境,陛下勤政愛民、朝序民清。然近來卻有宵小暗中散布消息,稱已故東閣大學士葉秀峰不僅與撫州舊案牽連不清,還與陛下御極初江左的余案有關聯,皇后更是被牽連其中。謠言四起,許多朝臣都收到了匿名的投書,有損威儀,還請陛下清查此事。」


  內眷與外臣隔著屏風,屏風內所有的宮嬪命婦都看向思卿,包括席末那位嫻靜的夫人。思卿禮冠兩側的挑牌微微顫動,她一時覺得恍惚,現在在何時?自己究竟在何處?他們為什麼這樣看著自己……

  這是一個噩夢成真的景象,夢境中無數次有人指著她道:「她與靖國公、余允和案餘孽牽連不清。」這個人曾是何適之,曾是康王,曾是端王,曾是鄭以勤,曾是徐文長,但她從未夢見過此情此景,在燈火煌煌的中秋佳節,在大宴之上,出身有爵之家的諫官公然指出她是余允和案的餘孽。

  宮中確實有一位余家的餘孽,不是思卿,而是余允和之孫、貴妃周氏。

  她看向貴妃周氏,周氏連忙閃避。

  她恍惚中沒有聽見蕭繹是怎麼回答她的,仿佛只是搪塞,怪罪臣下打破中秋佳節的氣氛。

  她忽然想起在那個冰冷的雨夜,在仙居長公主瘋狂控訴蕭繹的尾聲,長公主在她耳邊輕聲道:「我還有禮物,希望你喜歡。」

  她側頭去問憐影,「昨晚你說是誰剛剛去世?」

  「已病休的前刑部尚書楊萬泉。」

  曾經舉薦江楓入仕,又在撫州案最危險的時候將江楓推入局中的刑部尚書楊萬泉。難怪刑科總是出事,難怪徐文長死在刑科,難怪小敬王能夠逃出刑科大牢,難怪江楓說小敬王逃獄後楊萬泉對她有反常之舉。

  原來小敬王在帝京中還隱藏著這樣一枚棋子,這個怕事又怕死的楊萬泉,死前還是為仙居長公主做了最後一謀。

  楊萬泉如何知道她與余允和案餘孽有關?是否知道她如何與余案產生的關聯?

  楊萬泉如果是敬王府的人,小敬王當初為什麼不揭穿自己?是為了報答她在小敬王與林波浮一事上的讓步,還是擔心一旦揭穿此事,會成為為靖國公、余允和案翻案的契機?

  畢竟靖國公、余允和一獄由老敬王而起,翻案,是敬王府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仙居長公主生前為了防止顏家為靖國公府翻案而殺死顏陌溦,楊萬泉既然要死,死前受仙居長公主之託孤注一擲,也就顧不得他的身後名了。

  (本章完)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