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裕番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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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樂容一向以爽快自詡。

  她生得姿容秀雅,雖非富貴人家出身,穿上羅裙畫衣時,裊裊身姿並不遜色於高門閨秀。只是自幼跟著年長些的學徒們上躥下跳,難免調皮些,後來又跟著師父學瘍醫,從針刺刀挑到接骨續筋,早就將人體筋骨脈絡學得透徹。

  且跌傷斷骨之人以男兒居多,她很小的時候就會給忙不過來的師父打下手,後來日益熟練,倒也不忌諱男女之防。

  坦白說,光著腿腳腰背的男人,她已經看得太多了,扎針接骨時,也能憑著無所顧忌的狠勁兒讓對方老實。

  最初救治司裕時,她也心無雜念。

  哪怕覺得少年眉清目秀,勁瘦挺拔的身材頗為悅目,礙於他沉默凌厲的性子和嚴重的傷勢,根本無暇他顧。

  直到最近這些天。

  師父外出未歸,只有她獨自看著司裕,寒冬臘月里多少有點相依為命的味道。

  比起先前的尋常傷患,這少年實在很特別。

  他生得俊秀,那雙清冷而沉靜的眼睛尤其吸引人,雖沉默寡言,每回開口時卻都能直中要害。先前院外有人送東西時,她費盡力氣也毫無所獲,他哪怕重傷在榻都能洞悉院中的動靜,便好似深藏不露的高人,憑添神秘。

  何況,最初血肉模糊的傷口漸漸痊癒,雖然尚有疤痕未褪,又有舊傷遍布,身段卻早已展露無疑。從乾淨喉結到流暢有力的胸膛,從勁瘦腰腹到修長雙腿,如同工刀刻就,無不是恰到好處的悅目。

  沈樂容行醫許久,頭回看到這樣的身材。

  ——近乎完美。

  兩人原就年紀相若,哪怕司裕性子清冷了些,朝夕相處後難免添幾分親近。正當韶華的人,換在市井之中都是待嫁待娶的年歲,而今閉門獨處,又不怎麼說話,風雪寒冬里褪衣裹傷的次數多了,又碰上這般姿容,難免勾動心猿意馬,甚至攪亂夢境。

  爽快的少女添了小心思,難免為之困擾。

  譬如今日。

  ……

  行醫這麼些年,沈樂容從前少有避諱,哪怕是三更半夜也能把人拽起來敷藥救治,撲在正事上心無旁騖。

  對著司裕,卻不敢這麼虎了。

  她不自覺輕輕吸了口氣,等微亂的心跳平復,才拎著藥箱推門而入。

  司裕仍舊躺在榻上,紋絲未動。

  沈樂容蹙眉,「怎麼還沒脫衣服?」

  司裕靜靜看著她,「唔」了一聲,然後隨手扯開系帶,開始慢慢地脫上衣,目光卻仍在她臉上默默打轉。

  ——他向來耳力極佳,碰到麻煩時聽風辨音、借著呼吸找人是常有的事,便是高手都未必逃得過。偶爾心血來潮試煉耳力,連沈樂容夜裡在對面屋子翻身的動靜都一清二楚,方才她忽然頓住腳步,又深深吸氣,更逃不過他的耳朵。

  司裕心裡竟自有點好奇。

  也不知她在緊張什麼。

  不過多年養成的習慣使然,他的心思半點都不外露,臉上仍是沉靜清冷的模樣,水波不起。落在沈樂容眼裡,便是俊秀少年悶聲不吭,只盯著她慢慢脫衣服。

  實在有點……奇怪。

  她不甚自在的挪開目光,走到榻邊。

  藥箱擱在桌上,發出輕而悶的一聲響動,她拿眼角餘光瞥過去,看到司裕已經扒開衣裳,露出精瘦的胸膛。遂取了藥膏和小剪刀出來,將先前纏著的細布揭開,拿溫水浸透的軟布擦拭乾淨,而後檢看傷勢,上了藥,細細抹勻。

  她的指腹很軟。

  先前拿涼水洗了後,仍帶著殘餘的涼意,摩挲過司裕溫熱的胸膛時,觸感便格外分明。

  晚風微寒,吹動窗外的樹梢。

  屋裡漸而昏暗起來,朦朧天光里,兩人都沒有說話,只剩滿屋安靜。有那麼一瞬,司裕心底閃過一絲異樣,素來清冷的眸子悄然抬起,只看到少女側身坐在榻畔,如鴉青絲拿竹釵松松挽起,袖口卷到了肘彎,露出細嫩秀致的小臂和細弱手腕。

  她甚少施妝敷粉,肌膚卻被蜀中氣候養得溫軟細膩,鬢邊碎發散落,目光落在他胸前傷處,認真又專注。

  不凶人的時候她其實很溫柔。

  更何況,先前兇巴巴的姿態也只是在虛張聲勢。

  司裕仍記得剛來這裡時,她拎著剔骨的尖刀叉腰站在門邊,滿面暴躁強作兇狠的模樣,變著法兒的讓他老實。


  少年的唇角忽然就挑起了笑意。

  沈樂容敷藥畢,一抬眼,恰好就撞上了這雙藏了淺笑的眼睛。

  平素沉靜如寒潭,卻在此刻染了暖意。

  他在笑什麼呢?

  是瞧出了她今日的不對勁嗎?

  沈樂容心裡有點發虛,摸不透他的心思,心裡浮起懊惱時,仗著他傷勢漸愈,隨手便拍了一把,「笑什麼!」

  打得不重,對司裕而言如同呵癢。

  他卻故意往後躲了躲,悶聲道:「好痛。」

  「你就裝吧!」沈樂容自然不信,卻還是忍不住瞧了瞧,免得真碰到傷口,口中又道:「前陣子傷還沒好就到處亂竄,那會兒怎麼就不知道疼?明明一身的傷,偏要逞強成那樣,疼的還不是自己……」說到這裡,約莫覺得關心過頭了,悄然將喉頭摻雜了心疼的言辭咽回。

  司裕挨了擠兌,卻半個字都沒反駁,只將腦袋垂了垂,片刻後無聲失笑。

  沈樂容拿他沒辦法,又去掀被褥——

  「腿上的傷呢,讓我看看。」

  司裕直挺挺躺著沒動,兩條修長的腿老實安分地伸開,腿褲卻半點都沒捲起來,一直蓋到腳踝。

  沈樂容伸手想卷,卻在觸及褲腿時頓住。

  若司裕的雙腿袒露在外,她自可竭力拋開雜念,專注傷口便可。但經了方才的微妙氛圍,此刻若要讓她親手給他寬褲,難免有點尷尬,畢竟,司裕有一處傷在大腿。先前腿上摔斷了骨頭,又被鋒銳的老樹劃出猙獰可怖的傷,她心驚之下無暇他顧,如今孤男寡女的……

  孤男寡女四個字冒出來,沈樂容自己都驚了。

  她遲疑了下,全不似平常的利落。

  司裕覷著她的神色,也覺出不對勁來,隨口道:「怎麼,害羞了?」

  「誰害羞了!」沈樂容才不肯承認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強撐氣勢般捋了捋碎發,指著不遠處擺著的一副陳舊的針灸銅人,道:「我六歲就跟著師父行醫,人身上有多少穴位,幾塊骨頭,早就爛熟在心裡。就你這傷,見得多了!」

  「這麼能幹,難怪這麼凶。」

  司裕隨口說著,不知是從哪裡摸出來一粒蠶豆,夾在指尖輕輕一揮,蠶豆脫手而出,「叮」的一聲砸在銅人。

  穴位方寸,恰在他受傷的地方。

  沈樂容眼神兒很好,見司裕絲毫沒往針灸銅人上瞧,蠶豆卻落得不偏不倚,霎時呆住了。

  「你……這麼厲害?」

  「馬馬虎虎吧。」司裕道。

  沈樂容撇了撇嘴,「所以摔成這副鬼樣子掉在山溝里,就是身手太馬虎,沒打過人家唄?」

  「挨打又不是一兩回。」

  「看出來了。」沈樂容想起他身上的就傷痕,語氣不自覺就柔軟了些。照理說,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身上有了傷很容易癒合,除非傷得極重,否則不太會留疤痕。而他年紀與她相若,身上卻傷痕斑斑,有些瞧著還是陳年舊傷,想必是很小時候留下的。

  且看那傷處不是尋常的跌損摔傷。

  鬥嘴之間消卻尷尬,她伸手扯起褲腿往上推了推,仍小心給他換藥,又隨口問道:「小時候經常打架嗎?」

  打架?好像也算。

  司裕漫不經心地點頭,「靠打架吃飯。」

  「說來聽聽啊。看你如今這樣生龍活虎的,想必那時候打架總是贏,讓人很頭疼。」沈樂容亦是很隨意的語氣,手底下利落的擺弄細布膏藥,耳朵卻悄悄豎起來,很想知道這位神秘少年的過去。

  司裕卻忽而偏頭看向窗外。

  他的過去,幽暗酷烈得如同不見天日的血腥深淵,有什麼好講的呢?

  恐怕反而會嚇到她。

  心裡有些悵惘,又有些難過,他很快將情緒壓下去,只淡聲道:「打架太多,記不起來了。你呢?」

  「不告訴你。」

  沈樂容也是有小脾氣的。

  司裕瞧出來了,付之一笑。片刻後,又道:「記事起就是靠打架吃飯,太多了真的記不住。」

  「那就挑你能記住的講。師父尋藥去了不在家,我這麼忙前忙後的多累呀!你就當給我講故事,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我不挑的。」


  「你不是要去道觀麼。」

  這麼一提醒,沈樂容倒是想起來了,她待會確實有事兒要辦,且灶上燉著晚飯,也還沒端來給他。

  便只能嘆口氣,「那就下回。」

  「行。」司裕殺人時毫無情緒,瞧見她方才失望不高興的模樣,到底有些不忍心。反正她是要聽打架的故事,將那些性命廝殺的事情掩去,倒也能有幾件可說的。形單影隻這麼些年,哪怕後來遇見了阿嫣,有著許多明媚愉快的記憶,在萬雲谷的事情他仍從未跟人提起過。

  倒也不妨破例試試。

  遂拿手指戳了戳她的小肩膀,語氣商量似的,「找一壺酒,邊喝邊說?」

  「不許喝酒!」沈樂容斷然拒絕。

  見司裕吃癟似的躺回去,她又粲然一笑,「但我會燉湯,很好喝的湯。到時候外面吹著寒風,咱們躲在屋裡烤魚喝湯聽故事,豈不是很好麼?」這樣說著,她自己就先期待起來了,麻利的包紮好了傷口,給司裕端來晚飯,自管先去道觀里辦正事。

  途中瞧著周遭,難免琢磨該燉什麼來喝。

  ……

  燉湯換故事這件事,沈樂容是認真的。

  蜀地物產豐富,山里雖遠離市井,卻也蘊藏許多美味。冰雪漸融的河裡有肥魚可撈,獵戶們每日早出晚歸,沈樂容掐著點兒蹲在家門口,能買來極新鮮的肉,獵戶娘子瞧她少女柔雅,又是救死扶傷的郎中,每回都給她收拾好了裝在木盆里,拿回來便能下鍋。冬日能吃的菌子不多,好在她有先前的存貨。

  或是晾乾收著,或是油煎了裝在罈子里封著,深冬時節拿出來,或時炒菜或是燉湯,味道也很好。

  沈樂容不止擅於醫道,廚藝也很好。

  每嘗下廚炒菜,能令香氣四溢。

  司裕從前苦日子過慣了,其實不怎麼貪口舌之歡,食物於他而言,不過是為了果腹。佳肴也好,菜根也罷,只要沒□□,能墊飽肚子就成,更不敢奢求味道。直到後來遇見了阿嫣,因阿嫣從未真的拿他當馬夫待,飲食起居都是讓嬤嬤特地照料的,便有種種美味入腹,更不必爭殺求存。

  也是因她,沉默的少年尋到了些許煙火紅塵的樂趣。從最初的漠不關心,到後來偶爾會惦記吃食,享受舌尖的美妙滋味,也會在看到糖葫蘆時記得給阿嫣買幾串,在穿行於市井間時,試著品嘗誘人的食物,覺出京城與魏州飲食風俗的不同。

  再後來,他來到了劍南。

  天府之國的吃食跟京城和魏州迥異,嘗的次數多了,漸而令人沉迷。

  以至如今,司裕躺在榻上,聞著撲入鼻中的香味,忍不住就要猜測這頓飯食做了什麼,卷在舌尖會是何等滋味。

  素來清冷的人,終是漸漸露了饞相。

  沈樂容哪能瞧不出來?

  每回瞧著少年臉上故作沉靜清冷,目光卻只在飯菜上打轉時,她心裡忍不住就能樂開花,做起飯菜來愈發樂在其中。甚至將燉湯的小火爐也搬進了司裕的屋裡,擺好燒紅的炭,架上放好食材的小鍋,等裡頭咕嘟咕嘟的煮起來,便有香氣徐徐散溢。

  而後愈來愈濃,誘人食指大動。

  司裕閉著眼睛躺在榻上,便是再竭力克制,聞著那香味兒也難免蠢蠢欲動,不時瞄向燉鍋。

  這種時候,便是討要故事的好機會。

  沈樂容的小櫥櫃裡擺滿蜜餞,等燉的湯冒出香氣,便會丟下手裡的活,端著蜜餞盒子進來,就著榻邊的躺椅坐了,抬抬下巴讓司裕講故事。若少年敢違約不從,這鍋湯自然就沒司裕的份兒了,她不止會在香氣四溢後將美味獨吞,大概還會當著司裕的面慢慢品嘗,饞死他!

  當然,司裕很守信。

  再難的事,他既答應了,定是說到做到的。

  只不過自幼沉默寡言,這些年跟人說話時又吝於言辭,講故事這種事對他而言實在生疏極了。見慣生死波瀾,彈指間取人性命,曾遭遇的那些波折對如今的司裕而言,都只是平平無奇的風波不驚,講出來也平鋪直敘,毫無起伏波瀾。

  沈樂容對此也頗為嫌棄。

  嫌棄過後,又會追著刨根問底,不為故事本身,只是想知道這少年神秘的過去,想知道他如何熬過那些驚險。

  司裕起初不肯透露太多。

  問的次數多了,瞧著少女眸中的擔憂與關切,到底還是鬆了口,除了殺人奪命的事之外,旁的事情不再隱瞞她。


  沈樂容每次聽罷,都會愣怔好半天。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是被雙親拋棄後由師父撿回來養著的,比起那些爹娘疼愛、闔家圓滿的孩子,身世實在是可憐得很。師父年輕時喪了妻,膝下並無所出,幾乎將她當成了親生孩子,父女般相依為命。大男人忙於治病救人,心思也不夠細膩,她懂事些的時候,小小年紀就會操心家務之事,不似別家女兒嬌養閨中。

  年少時,沈樂容偶爾也會羨慕別家的姑娘,穿著母親親手縫製的漂亮衣裙,染著鮮妍可愛的指甲,無憂無慮又嬌軟可愛。

  偶爾跟小夥伴吵架,難免有人罵她沒娘。

  那會兒她還小,沒少為此偷著哭。

  師父知道這些之後,拋卻平素行醫救人的體面和善,親自登門去那些孩子家裡教訓,讓大人好生管教。從那以後,就再沒人敢這樣罵,她也在師父的庇護下出落成如今的模樣。

  沈樂容一直很慶幸能遇到師父,慶幸這份來之不易的相依為命,卻也很清楚,落為孤兒的孩子有多可憐。

  後來行醫救人,她也見過許多病苦,從六旬老者到稚弱孩童,在旁人未曾留意的地方,總有人在經歷病痛折磨。也是因此,她比同齡的少女多了幾分看慣疾苦的豁達與通透,在病苦無常和醫者仁心外,竭力讓日子過得明媚些。

  但再多的見識都不及司裕的經歷。

  沈樂容從未想過,年幼時的司裕竟過得那樣艱難,哪怕一粒飯、一口水,都須竭力去爭取,沒有任何人能為他托底。

  易地而處,她或許撐不過幾日。

  他卻咬著牙關走到了如今。

  難怪剛救下來時少年曾那樣戒備,渾身劇痛都不吭一聲,亦不甚在乎滿身的傷痕。

  沈樂容既已窺得前因,便知司裕不欲將這些事過分袒露於人。捧著香噴噴的湯時,雖擺了聽故事的架勢追問不休,卻也時時拿捏著分寸。每嘗司裕沉默垂眸時,還會以玩笑化解氣氛,而後在做晚飯時多添一道他喜歡的菜,算是心照不宣的撫慰。

  這些小心思,司裕都看在眼中。

  冰封了十幾年的那顆心,也似在這座暖烘烘的小屋裡,裂開稍許縫隙。

  ……

  山中不知歲月,唯有兩人相伴。

  臨近過年時氣候漸而轉暖,司裕的傷勢亦在沈樂容的精心照料下迅速恢復,連同清冷的眼底,都添了愈來愈多的笑意。

  除夕那夜萬家燈火,沈老尚未歸來,只托人捎了封信。心裡說他碰見了舊友要開春才能回來,讓沈樂容看顧好自身,若平素碰見麻煩的事或是覺得過年了獨自冷清,儘管去尋道長們或是鄰近的獵戶,他走之前已經打好了招呼。

  沈樂容有點失望,卻也沒法子。

  師父就是這樣的性子。

  年輕時遊歷四方,腿腳就沒閒過,後來收養了她,因孩子太小,不好四處奔波亂跑,便開了醫館暫且安家,順道收個學徒解悶。十餘年如一日的操勞,好容易等到小徒弟長大,又有人能就近照料,他這趟進山後七彎八拐,早不知竄到哪裡去了。恐怕是被束縛太久,要藉機好生逛一圈。

  這於他而言,也算是自在遊蕩了。

  沈樂容頭回獨自過年,捏著家書黯然了半天,想著師父在山間自得其樂的模樣,又漸而恢復笑容。

  何況,她身邊還有司裕呢!

  少女重歸欣喜,瞧著司裕手腳靈便了許多,雖仍不許他四處亂跑,卻還是尋個拐杖給他,拉到廚房裡打下手。

  司裕沒上過灶台,收拾食材卻頗利落。

  ——不管是住在萬雲谷的小屋,還是獨自夜行千里,他向來都靠自己果腹,收拾野味很有一套。觸類旁通之下,旁的更不必說。

  沈樂容得了閒,便先貼窗花掛燈籠,將司裕刻好的桃符掛在門口。

  到日傾西山,在種種裝飾下,整個小院幾乎煥然一新。燉在小火爐上的羊肉已散出香噴噴的味道,廚房裡種種食材齊備,沈樂容興致勃勃地生了火,讓司裕坐在灶間看著,她系了圍裙親自掌勺,準備這頓年夜飯。

  年華正茂的姑娘,自有昳麗姿貌。

  她平常素麵朝天不飾妝容,連衣裳都是最舒適簡單的,碰見年節時卻又格外用心,定要好生過節。今早將院子裡外清掃乾淨後,她趁著晌午特地沐浴換了新衣,挑著極襯身姿的嬌艷裙衫,頭髮挽了漂亮的髻,連平素很少動用的妝盒也被掏出來,珠釵輕搖,耳墜精巧,襯得那張臉格外俏麗活潑。


  此刻熱氣裊裊,她哼著歌兒,笑容淺淡。

  兩道菜先後出了鍋,她麻利的盛起來在旁邊先熱著,又去瞧蒸著的魚,聞著那味兒,還頗滿意地嘆息了聲。

  司裕撥弄柴火,唇角微挑。

  長這麼大,他是頭回認真過年。

  在京城和魏州的時候,每年除夕夜裡阿嫣都得跟長輩親人們一起,最多叮囑嬤嬤一聲,請她將備好的年節厚禮送去,照看著司裕些。只有等到正月初一去寺里進香時,司裕才能瞧見她年節里的歡喜笑靨,阿嫣亦會說些吉利話,帶他體嘗市井之樂。

  至於滿城喜慶的除夕夜晚,司裕多半是尋個高處的樹杈躺著,旁觀屬於別人的歡慶與熱鬧。

  而他始終隔絕在外,獨望夜空。

  直到如今。

  外面暮色已昏,夜幕降臨,小院裡布置得滿目歡慶,灶台間亦有菜香四溢。灶膛中火光明滅,熱烘烘照在少年清冷的臉頰,他將礙事的拐杖丟在旁邊,漫不經心的照看著火,目光逡巡間,不時瞟向少女含笑的臉。那廂沈樂容忙不過來,又取了蒜讓他多剝些,待會好爆炒出香味。

  司裕隨手接了,輕易捻去外皮。

  萬雲谷殺手的聲名,頗能令人聞風喪膽,司裕是其中佼佼者,取人性命只在頃刻之間,這等瑣事實在大材小用。

  換在從前,他大抵懶得多瞧半眼。

  此刻卻覺出種溫暖相伴的樂趣,在剝好了蒜後,瞧著院裡燈籠掛得不夠齊整,往灶膛里添了點柴火,忽而站起了身。

  沈樂容揮舞鍋鏟,「你去哪?」

  「燈籠掛歪了。」司裕不自覺覷向鍋中,淡聲道:「我去掛好。」

  沈樂容點了點頭,提醒道:「拐杖。」

  「用不著,麻煩。」司裕抱怨。

  沈樂容半點都不通融,笑而挑眉道:「你骨頭都還沒長好,本該在屋裡躺著的。這會兒出來了還不老實,萬一骨頭長歪,叫人知道了,不說是你跳騰,還當是我醫術不精呢!快拄好,別砸了我的招牌。」說著話,挑出剛炒好的冬筍,拿筷子夾著送到他嘴邊,「嘗嘗味道如何。」

  司裕探頭過去嘗了嘗,「好吃。」

  「也不看是誰炒的!」沈樂容滿足而得意,不忘催他,「拿著拐杖去,別落下小毛病。」

  「行吧。」司裕拗不過她,只能從命。

  從前飛檐走壁神出鬼沒的殺手,如今卻只是個乖順的凡夫俗子,察覺廚房裡不時瞟來的目光時,他也沒亂來,老老實實踩著石凳去掛燈籠,拐杖始終沒撒手。直到繞過廚房門窗,少女已經瞧不見了,才丟開拐杖,飛身輕躍勾住屋檐,飛速將燈籠擺弄整齊,而後一躍上了近處樹梢,躺在樹杈上舒展腿腳。

  ——還好,傷筋動骨後身手尚在。

  冬末的夜風微寒侵人,司裕仰起頭,望著同樣浩瀚的蒼穹夜幕,心境卻似與從前截然不同。他忍不住看向炊煙裊裊的廚房,仿佛能透過牆看到裡頭忙碌的身影。

  而後,唇角悄然勾起了笑。

  回到廚房的時候,司裕仍老實拄著拐杖,傷重的那隻腳踩在地面時都格外謹慎。

  沈樂容瞧著頗為滿意,覺得他出去耗了這么半天才回來,想必是慢吞吞挪移沒亂跳彈的。寬慰之餘,讓他往灶膛添些柴火,將已出鍋的幾樣菜和燉好的湯挨個端進屋裡,等著待會兒開飯。

  司裕任憑吩咐,順道掌了燈。

  等沈樂容脫去圍裙,興沖衝進屋用飯時,裡面燭火暖融,桌上杯盤碗盞齊全。當中的竹編小籃里還放著一大束盛開的茶梅,雖擺得凌亂了些,卻開得鮮妍熱鬧,憑添春暖之意。

  而少年已然坐入椅中,清冷而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燭光映襯著俊秀眉目,如寒玉生輝。

  沈樂容目光微頓,「你摘的?」

  「就在牆外,不遠。」

  「你就糊弄我吧!」沈樂容自然知道最近的茶梅長在哪裡,來回要走一炷香的功夫。她今日忙於瑣事沒顧上,也不知司裕是何時偷偷跑出去的,竟摘了這麼些回來,悄無聲息的擺在案上,為此良夜憑添色彩。

  心頭有擔憂浮起,更多的卻是歡喜,她望著少年含笑覷來的眸子,到底沒捨得再凶他,唯有笑意湧上眼底,令眉眼彎彎。

  司裕眸中笑意也濃了些,如冰消雪融,連聲音都添了暖意,「別傻笑了,過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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