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裕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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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榻的旁邊,沈樂容鎮定自若。

  她雖是女兒之身,卻是自幼受師父教導,天長日久,溫柔漂亮的外表下,也生了顆利落直率的玲瓏心。這些年跟著師父行醫時看過無數病患,經手過傷筋動骨的人能有數百。這當中固然有不慎負傷,疼苦可憐的,也有些是逞強胡鬧,摔傷的緣故千奇百怪。

  且傷勢處理過後還不老實養傷,變著法兒的上躥下跳,讓年弱的她操碎了心。

  次數一多,難免養出這暴躁架勢來。

  每嘗碰見跳竄些的,或是舉刀拿針的嚇唬,或是擺出霸道架勢震懾,竭力讓人好生休養,免得留下後患。

  而司裕顯然是最讓她頭疼的那個。

  尋常人就算是調皮得頂天了,傷成他這副樣子後多少會消停些,沒能耐拖著滿身重傷亂竄。她只消在傷勢漸愈時盯緊些,別讓他們得意忘形便可。可眼前這少年,先前昏睡時的舉動就不說了,今日這狂妄舉動,根本就是在自討苦吃!

  她看著崩裂的傷處,氣就不打一處來。

  瞥見門口的人影時也沒工夫理會,只將心思用在傷處,麻利地綁好軟布,揮著剪刀將線頭收拾完了,才一把丟開。

  「行了,這回再瞎折騰,小心我給你扔出去!還帶著傷滿地兒跑,那麼能耐,怎麼不上山給我捉兩隻兔子回來。」她毫不留情地數落完,又叮囑旁邊的道長,請他就近照看著。若司裕還敢不要命地亂動,就拿藥放倒了,不許再有下回。

  末了,又朝司裕三令五申,「不准亂動,不准亂動,記住沒!」

  包紮時髮髻微亂,她取下竹釵,手腕一翻便籠在了手心,而後利落地重新挽起。

  司裕悶聲道:「知道了。」

  這老實聽訓的模樣實在難得一見,謝珽不知怎的,想起謝琤挨罵時的樣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很細微的笑,卻清晰落在了司裕眼裡。

  少年臉上竟自窘迫起來。

  若換了旁人,莫說這樣數落訓他,就是話說重了,司裕恐怕也能當場拂袖而去——身負重傷也無所謂。

  但今日,他的脾氣卻出奇的好。

  因她知道少女疾言厲色之下,深藏著善意與辛勞。

  萍水相逢後出手相救,她又是處置傷口,又是熬魚湯做飯,種種辛苦皆因善念而起。他擅作主張令傷處崩裂、木板移位,換了是誰都得生氣。其實方才司裕說過,那點錯位並無大礙,他扛得過去,少女卻仍執意包紮,不願留後患。

  而種種念叨叮囑,都是在怪他不愛惜身體。

  司裕這一路摸爬滾打過來,負傷流血不知多少,以命相搏時從未想過愛惜身體。

  後來遇見阿嫣,也沒在她面前受傷過。

  這是頭回有人記掛他的身體。

  哪怕彼此陌生,哪怕她虛張聲勢故作暴躁。

  聽著卻是暖乎乎的。

  司裕不以為忤,反生歉然,也知道此刻老實聽訓的樣子大概很好笑,沒再往謝珽那邊瞧,只默默別過了臉。

  沈樂容總算滿意了些,這才想起訪客。

  她回過頭,瞧見門口的巋然身姿、峻整眉目,先是一愣,旋即道:「你來找他的?」

  「多謝姑娘出手相救。」

  謝珽開口,身後的侍衛隨他拱手為禮。

  沈樂容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外頭那位大哥呢,也是你們的人?」

  「他是我的屬下。」謝珽見司裕始終扭頭盯著桌上藥箱,雙唇緊抿著,絲毫不願往這邊看,知道少年慣於驕傲,被窺見落魄慘狀後心裡彆扭,便退出屋門之外。

  此處仍屬劍南地界,他不好露明身份,只說陸恪是他部下,司裕是他朋友,辦差時負傷墜崖,深謝她相救照料。

  奉上謝禮時,沈樂容辭而不受。

  陸恪那邊早已清醒,這會兒正閉目養神,兩邊一碰面,沈樂容毫不遲疑的將他交還給謝珽。

  司裕卻沒打算跟謝珽回去。

  謝珽能猜到他的心思,也未強求,先帶陸恪潛回隴州,留了些人手就近照應。既可暗裡護著司裕和救人少女周全,也能幫著跑腿辦事,免得少女獨挑重擔,忙不過來。

  司裕仍躺在榻上,眉目清冷,老實安靜。


  至於起居出恭等事,則由道長們尋了個閒置的門板抬來抬去,不至於太過尷尬。

  ……

  陸恪離開後,院中就只剩司裕養傷。

  道長們在觀中自有事做,每日只早晚過來一趟,將司裕抬出去吹風盥洗,其餘時候都是沈樂容獨自在照料。

  小院裡三五不時就會有人送東西。

  或是新鮮的菜肉,或是新鮮捉來的活魚野味,或是裝在半大袋子裡的香米,不一而足。

  有天清晨,院裡還平白無故多了幾個箱子,裡頭有上等銀炭,亦有合她和司裕身量的衣裳大氅,甚至連耗費頗多的藥材都補上了,悶聲不響。

  沈樂容覺得這事兒新鮮。

  等了幾天,也沒瞧出究竟是誰好心送的,她還在夜裡偷偷扒著窗戶守株待兔,想摸出個底細來。

  可惜一無所獲。

  司裕得知這事的時候,只付之清冷一笑,「都是你睡著後來的,等多久都白費。」

  沈樂容有點泄氣,不台好意思白用。

  司裕卻知這是謝珽命人送來的,讓她愛用就用,若不樂意,就在院裡豎個牌子,讓人別來打擾便可。

  少女想了想,決定取用。

  若謝珽送的是銀兩財帛,她倒不願意收,當日謝珽當面道謝時也曾堅決辭謝。事實上,憑著這手精湛的醫術,她和師父手頭還挺寬裕,哪怕平素給人送藥幫忙花費頗多,以師徒倆的安貧樂道,剩下的也足夠寬裕用上好些年。但送東西過來,還貼心地放到倉庫跟前,可就不一樣了。

  冬日天寒,山中往來畢竟不便。

  師父出門尚未歸來,她每日煩勞道長們已是叨擾了,若採買食物時再去麻煩,未免不好意思。如今有人解了這難題,又是衝著司裕來的,倒也不妨取用。

  遂將東西收拾好,如常照料司裕。

  進了臘月後年節將近,寒風消卻後山谷里漸而回暖。沈老這回走得遠,也不知是哪裡絆住了,快除夕了都還不見蹤影。沈樂容手腳勤快,每日翻看醫書擺弄藥材之餘,仍樂顛顛的去看她種下的藥材,回來後糊了燈籠裝點屋舍,等著歡快過年。

  司裕躺在榻上,望著屋頂發呆。

  他的傷勢已經恢復了些。

  雖不能行動自如,仗著沈樂容那雙妙手包紮,要緊傷處又有木板綁著,慢吞吞的挪動已不成問題。先前幫忙抬他的道長也終於不用再折騰,安心回觀里去了,院中便只剩他和沈樂容兩個人。

  已經躺了整個月,他身上閒得發慌。

  換成從前,傷勢但凡恢復成這樣,他便能少許多顧忌,外出溜達不在話下。

  但如今他卻不能。

  ——怕被沈樂容逮住了數落。

  司裕不怕鬼神,不怕生死,卻怕惹少女生氣,換來兇巴巴的教訓。

  今早沈樂容端來的那一籃蠶豆都已剝完了,他百無聊賴地躺著,兩隻手搭在胸前,假作兩敵相遇,拿十根指頭打架。

  院裡傳來腳步聲,是她故意換了軟底鞋子,踮著腳尖摸過來,大約是想偷看他可曾在屋裡亂折騰。

  這動靜於司裕而言委實過於幼稚。

  他抬了抬眼皮,十根修長的手指照舊忙碌,直到沈樂容湊近門口偷偷覷來的那一瞬,驟然闔眼停手,仿若熟睡。

  沈樂容還以為他真的在睡覺,頗為滿意的笑了笑,輕手輕腳的走進來,想將剝好的蠶豆拿走。

  才拿起籃子,一轉頭就見司裕醒了。

  四目相觸,沈樂容有一瞬愣神。

  因那雙眼睛很好看。

  像是黑夜裡綴在夜空的星辰,清冷又遙遠,襯著俊秀的眉目於山間冰雪。初識時的那股疏冷漸而消卻,日夜相處後,兩人亦漸漸熟悉。此刻天色將暮,屋裡尚未掌燈,外頭亦別樣安靜,她不提防落入那雙眼底,便似石子投在安靜的湖心,悄然盪開了漣漪。

  沈樂容下意識別開目光,壓著胸腔里蠢蠢欲動的心跳,狀若無事地道:「醒了。」

  「嗯。」司裕抬眉,「還有活兒嗎?」

  ——起居三餐都是瑣事,那些美味的飯菜送到嘴邊,背後更需許多功夫。沒了旁人幫忙,少女忙不過來的時候,會給他安排些力所能及的差事。司裕原就是仰仗人家照顧,利索修長的手指做起雜事毫不含糊,向來都聽話應命。沈樂容也不客氣,支使起來得心應手。

  不過此刻,她倒沒安排差事。

  「晚點我要去道觀,跟道長請教些事情,大概半夜才能回來。晚飯我已做好了,會拿小炭爐燉著,走之前拿過來就能吃。你先躺好,先把今晚的藥換了。」她說著話,拿了剝好的蠶豆出門,去取藥箱。

  外面晚風凜冽,吹散心頭的凌亂。

  她走到井邊,就著木桶里冰涼的水洗了洗手,擦去水珠後,又拿涼透的手指在額頭拍了拍。等腦袋裡雜念盡去,才拎了藥箱往屋裡走,免得夜裡回來晚了,換藥時不方便。腳步還沒跨進去,腦海里不知怎的又浮現出少年扒去衣衫後勁瘦的身材,從肩臂至後腰,一閃而逝。

  連同他靜靜望過來的清冷眼眸一道浮上心頭。

  沈樂容腳步微頓,無端生出些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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