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裕番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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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節過後,蜀地春暖花開,司裕的傷也一日好似一日。旁人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但於司裕而言,能從那樣陰暗的過往走到如今,身板絕非尋常人能比,歇過整個冬天后,他其實已行動自如。

  沈樂容瞧出來了,漸漸不再逼他用拐杖。

  傷勢漸愈後司裕其實已能離開,但兩人都極默契的絕口不提。

  沈樂容照舊操心三餐起居,司裕不再被病榻拐杖束縛,起初是在她出門時看家守院,幫她照看晾曬的藥材,後來得了少女允准,每日便能跟著她出去。春日的黑麋山繁花初綻,明媚春光灑遍郊野,迎風走在山野間能令人十分愜意。

  司裕已是野鶴之身,頗喜歡這春色,徜徉其間時,或是入山採藥,或是下水摸魚,全憑沈樂容引路。

  採藥的事上他未必如沈樂容擅長,認不出種種稀奇古怪的藥材,下水摸魚時卻一撈一個準。

  沈樂容喜歡瞧他摸魚時的利落身姿,每嘗回來時經過池塘,總要纏著司裕撈上十幾條,而後將最肥的帶走,餘下的放回池塘。這些魚或是燉湯或是清蒸,在她的指尖變成種種美味,醃成魚乾後帶在身上,還能當午飯來充飢。

  兩人漸而熟悉,朝夕相處的煙火氣息里,司裕身上那股生人勿進的清冷亦漸而消融。

  碰見水浪奔騰的小河時,他會牽著她蹚過去,碰見荊棘密布的險坡時,也會劈開阻礙為她開路。

  隔著春衫薄袖,少年的手細瘦卻有力。

  沈樂容的目光無數次逡巡在他背影,流連在他指尖,卻又不敢太明目張胆,就那么半遮半掩的與他踏遍山巒。

  院裡的花都開了,熱鬧又繁麗。

  兩人好似結伴而居,誰都不問前路打斷,只靜候沈老歸家,等待老人家尋覓下一個去處。

  這日從山裡採藥回來,還未到傍晚時分。

  沈樂容臨走前在灶上煨著湯,這會兒洗了手再做道菜,端出來便可就著夕陽用飯。待飯飽湯足,司裕極有眼力的去廚房收拾鍋碗,她自管打了盆清水,混同灶間燒的熱水拎進去,愜意地沐浴梳洗。而後擦身穿衣,將半濕的頭髮披散在肩上,出了屋門。

  夕陽已傾,天際晚霞絢爛。

  躺在屋檐下的搖椅,入目便是黛青色的山巒,與極遠處如墨色潑就的烏雲渾然一體。

  微涼的晚風裡,草木和籬笆牆都憑添風姿,是塵世之外別樣的安寧閒逸。

  她望著遠處,隨口喚他,「司裕。」

  「嗯?」司裕躺在厚軟草地,嘴裡叼著根草棍,布衣勾勒出勁瘦身子,仍是睥睨橫行的絕世少年,卻已不復舊日孤僻。

  沈樂容笑了笑,沒說話。

  司裕偏頭瞧她一眼,看到她青絲在靠枕上鋪開,雪色的春衫隨風輕曳,袖口滑至肘彎,露出的小臂被枕在腦後,入目只覺烏髮雪肌。

  她其實很漂亮。

  雖無名貴奪目的錦衣玉飾,卻在蜀地山水裡養出了白嫩乾淨的肌膚,眉眼亦精緻秀美。

  初識時拎著尖刀凶神惡煞的模樣已然遠去,她有著尋常少女貪玩愛鬧的性子,會在摸魚時故意往他身上濺水花,在他不經意時故意扮鬼臉嚇唬。但比起閨中弱質,她看慣病苦折磨,有著治病救人的仁善心腸,也有著嘗過冷暖後的通透與堅韌。

  她嘴上鋒銳逞強不饒人,實則最是心軟,也極會體察旁人的情緒,或笑或鬧的,獨自撐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此刻她枕手望天,唇角噙了笑意。

  仿佛只要確信他仍在身邊,哪怕不說話,就這麼躺著,都能讓心緒極佳。

  司裕喜歡躺在院裡跟她一道看月升日落,此刻亦覺愜意舒適,見她沒了後文,便保持側頭躺著的姿勢,目光一時落在她的側臉,一時挪向漸臨的月色。好半天,才又想起什麼,道:「藥還沒晾。」

  「是呀,差點忘了。」

  沈樂容嘀咕了聲,躺著沒動。

  司裕坐起身,將白日裡採藥用的背包拿過來,順道端來一壺溫茶。

  沈樂容這會兒也起來了,喝杯茶醒醒神,將藥材都倒在地上後借著初升的月光慢慢挑揀,讓司裕去打理花圃。

  臨近望日,月色亮若銀輝。

  山里仍有鳥蟲輕鳴,倆人借著月光各自做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等花圃修完,沈樂容的藥材也快差不多了,有需要清洗的,便讓司裕從井裡打了水,在盆中輕輕搓洗。


  清涼的水滑過指尖,溢出盆沿,被沈樂容捧在掌心潑向司裕,揚起細碎的水花。

  沈老背著包袱回來,便聽到陣陣笑聲。

  輕快又愉悅,清脆而悅耳。

  他連日趕路後未修儀容,頭髮拿布巾束起,鬍子有點亂蓬蓬的,腰上別了個酒葫蘆,乍一眼瞧著,就是個四海為家的小老頭。聽到笑聲後,他駐足片刻,辨出院裡不止有小徒弟,還摻雜了少年的悶聲低笑,不由眼底一亮,推門而入。

  小院裡,沈樂容正往司裕身上潑水。

  少年人滿身都是力氣,一口氣將木盆木桶都打滿了水,這會兒用不完,任由她肆意揮霍。司裕先前左躲右閃,半滴水都沒讓沾身,聽到外頭的腳步時稍稍分神,被沈樂容逮著機會潑濕胸口,得逞後放肆而笑。

  素月清輝下,院中少有的熱鬧。

  沈老靠著門框,抱臂而笑。

  司裕猜得他的身份,因是頭回見面不甚熟悉,躲過井水後不自覺斂了淡笑,眉眼清俊而安靜,站穩的身姿如青竹勁拔。

  旁邊沈樂容見狀,後知後覺地隨著他視線望過去,就見沈老笑眯眯站在那裡,身上有點邋遢,精神卻是矍鑠。

  她的眉間驟然湧起驚喜,「師父!」

  「嘿,原本還擔心你獨自守在家裡無趣,原來玩得這麼熱鬧!這小子哪來的?」沈老隨手將隨身的小包袱丟向石桌,目光落在司裕身上迅速打量。

  瞧著那清爽利落的身姿容貌,老人家心裡暗生滿意,覷向笑意嫣然的小徒弟時,不自覺便帶了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得意和欣慰。

  沈樂容哪會瞧不出來?

  來黑麋山之前,師父已好幾次提過她的年紀婚事,雖沒半點催促之意,卻是時刻記掛著的。如今他兩眼一眯露出這副神情,鬼都知道心裡打的是什麼算盤。

  她耳梢微紅,卻不敢流露心事,只挽著師父往裡走,「他叫司裕,去年冬天摔斷了腿腳,在這裡養傷的。」

  「你都給他治好了?」

  「那是自然!」沈樂容微微得意,拿手指著司裕比劃了下,「從頭到腳,哪哪兒都是傷,如今沒留半點兒毛病。」

  「這麼說是已痊癒了?」

  他只是隨口一問,沈樂容卻忽然神情微頓。知道少年幼時坎坷,心思冷傲而敏感,怕大大咧咧的師父哪句話說說過頭了,捅破那層窗戶紙,讓少年生出離去之心,便含糊未應,只請司裕幫著倒杯茶,同沈老細說司裕當時的傷勢。

  沈老聽罷,幾乎目瞪口呆。

  這輩子行醫救人無數,他見過的傷患數不勝數,卻從未見過司裕這樣的。明明摔得都已經半死不活、筋骨皆傷了,卻能那麼快傷愈恢復,甚至還在骨傷未愈時逞強亂跑,仿佛半點不怕疼痛似的。

  他「嘖嘖」地嘆息著,抬目重新打量司裕,口中道:「年輕人這麼勇猛,又摔出那麼重的傷,倒是難得一見。你該留著的慢慢治,好歹等我回來開個眼界。」

  沈樂容聞言嗔笑,「多傷一日就得多難受一日,哪有你這樣當郎中的!」

  沈老樂呵呵的,催她做魚湯給他接風。

  司裕聞言,不待招呼,便自覺出了屋子,將兩人捉回來養在小池子的肥魚撈一條上來洗剝。

  聽著裡頭的師徒笑談,覺得沈老挺有趣。

  他那身傷確實極重,換成旁人怕是早就沒命了。先前沈樂容也好幾次說頭回見著這麼重的傷,亦為醫好了他而頗為得意。

  不過這小老頭一去數月,若真等他回來,不消沈樂容出手救治,自己都能痊癒了。

  還真是異想天開。

  ……

  沈老說話雖不太正經,心腸卻很好。

  見小徒弟半遮半掩,芳心初動,他很識趣地沒多探問,只以師徒倆採藥的時候常會跋山涉水、身臨險境,需要個幫手為由,勸司裕多住一陣。為免情愫暗生的孩子們尷尬,還沒心沒肺地調侃,說司裕若能多待半年,把瘍醫的本事學全了,往後再摔斷腿也能熟門熟路。

  司裕失笑,便仍留在師徒倆身邊。

  春光漸老時,三人已將黑麋山外圍踏遍,只剩裡頭最險要的幾座山谷險峰沒去過。

  據當地人說,那些峭壁上其實生了珍稀貴重的藥草,大約是氣候水土與別處迥異,藥性淺烈也各有不同,還有些草藥是別處沒有的,世所少見。很久之前,據說曾有禁軍高手來次覓藥,藉此處的藥材解了奇毒,救過皇家人的性命,還被太醫載入醫書。


  只可惜懸崖深谷實在兇險,禁軍高手都折進去了不少,尋常人更難踏足。幾十年前曾有醫家試圖探路尋藥,卻最終葬身其中有去無回。後來兇險之名傳開,哪怕最膽大的採藥人都沒敢去那裡深究過。

  沈樂容師徒倆心嚮往之,忍不住去瞧瞧。

  走到那附近時,卻只能望而興嘆。

  比起黑麋山外圍悅目溫軟的青山秀水,這地方山谷極深,峭壁峻拔,刀削斧劈似的,極難攀緣。便是走遍險路的山中獵戶都對此望而卻步,憑師徒倆的能耐,更是半步都不敢往前邁了。

  沈老深以為憾,又垂涎傳聞中的珍惜藥材,流連著不捨得離去。沈樂容雖不似他痴迷,到底也暗生貪戀,放目打量時,羨慕幾乎溢出眼底。

  司裕臨風而立,布衣隨風鼓盪。

  「想進去試試?」他問。

  沈樂容點頭,「據說這裡頭有幾位藥,是外頭很難見到的。可惜這地兒太險,只能遠遠瞧瞧罷了。」

  說話間,語氣儘是遺憾。

  司裕瞥了眼遠處懸崖,又側頭覷她,「長什麼模樣?我去看看。」

  頗隨意的語氣,好似能手到擒來。

  沈樂容遲疑了下,還未開口,旁邊沈老已笑著調侃道:「小子,這地方可是禁軍高手都有去無回的,一個不慎跌下去,少說也是粉身碎骨。咱們瞧瞧也就罷了,真把命搭進去,樂容可就白忙活了。」

  「是呀,眼饞一下也就罷了,不必去冒險,沒得傷了自己。」沈樂容想起他剛來時半死不活的樣子,只覺心有餘悸,便跟著勸。

  司裕卻挑了挑唇角。

  下一瞬,少年忽然飛竄而出,身姿幾個起落便已到了遠處,迅如離弦之箭,卻又無聲無息得如同鬼魅。遠處林深木茂,他踩著樹梢如風掠過,漸而沒入樹影。好半晌後,最近的那處峭壁上,忽而有道身影游弋而過,雖隔得頗遠,憑著那身淺灰色的衣衫和熟悉的動作,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沈樂容瞧著熟悉的少年,幾乎瞠目結舌。

  「那是……司裕?」

  「好像是?」沈老也被驚得呆住,生恐是瞧錯了,抬手揉了揉眼睛,眯成縫兒望過去,口中喃喃道:「真的是他!」

  說著話,與沈樂容相顧詫然。

  師徒倆都知道司裕來歷不凡,耳力身手也異乎常人,卻未料他竟有這般本事。那地方險要之極,據說十個禁軍高手進去,也只能有一個全須全尾的出來,他方才飄然離去,此刻遊走在峭壁上,遠遠瞧著仿若閒庭信步,分毫不亂,竟似比禁軍高手還厲害。

  山風陣陣拂過,師徒倆半晌無言。

  直到司裕折身返回,身姿沒入遠處的濃密樹冠,沈老才磕磕巴巴地道:「樂容啊,你這是撿到高手了。」

  「是、是吧。」

  沈樂容也覺不可置信,回想司裕方才飄然而去的背影,又有些暈乎乎的。

  她知道司裕的身手很厲害。

  初識時他重傷昏迷,戒心極重,能在疼醒的一瞬間襲向她的脖頸,又能忍著劇痛咬牙起身,絕不是普通人。且他身上不止有摔斷的重傷,亦有折斷的鐵箭,自是打打殺殺的時候負傷跌落懸崖。

  他是個江湖人,她一向都很清楚。

  卻絕沒想到他能厲害成這樣!

  就好比一個讀書人,她先前一直以為是個詩才秀懷的舉人,學富五車,少年得志,已是人群里拔尖的了。卻原來他竟是御筆欽點的狀元郎,能出口成章,驚才絕艷,卻偏將足以睥睨四方的才學藏起來,半點鋒芒都不露,含蓄又內斂。

  簡直是有眼不識泰山!

  沈樂容嘴巴微張,愣愣看著司裕消失的方向。

  遠處樹梢微搖,少年布衣利落,御風而行般飄然到了跟前。山野間日光耀耀,往他身上鍍了層亮色,少年的神情間卻未起半點波瀾,只將手掌心攤開,伸到了她的面前,淡聲道:「喏,那邊采來的。」

  他的掌心裡是一朵野花。

  嫣紅的色澤,盛放出細密的花瓣,雖只有拇指大小,在他乾淨的掌心裡卻分外好看。

  沈樂容無暇去想那如同石壁的地方怎會長出這樣漂亮的花,只是下意識將那朵花接過來,目光重又落回司裕的臉上。明明是熟悉至極的眉眼身姿,疾奔過後甚至連呼吸都不曾變化,此刻落入她的眼底,卻分明又添了一層驚艷。


  「你……」她遲疑著開口。

  「去摘朵花而已,毫髮無損。」司裕扯了扯嘴角,語氣里竟有一絲得意。

  年少張狂,又瀟灑睥睨。

  沈樂容定定的看著他,眸光流轉之間,臉上笑意愈來愈濃。萬般驚艷藏於心中,卻不知如何付於言辭,她只是如尋常般輕拍了拍司裕的肩,笑道:「還真是深藏不露!既有這樣的本事,倒能讓你去幫著尋藥。只是山崖險峻,到底要小心些,尋個差不多的就行,千萬別傷著自己。」

  「我知道。」司裕點頭,浮起淺笑的眸底映出她的眉眼。

  不遠處的草地上,沈老盤膝而坐,目光眺望遠處山崖,唇邊卻噙了寬慰而滿意的笑。

  小徒弟找的這個少年果真有出息。

  他很滿意!

  ……

  有了司裕跑腿,採藥便如探囊取物。

  師徒倆尋了想要的醫書,將生在峭壁山谷中的藥材都尋出來,由司裕四處去找。

  司裕春日裡跟著沈樂容踏遍山野,采個藥自是不在話下,仗著身手靈活,將想要的東西盡數尋來。尋藥之餘,還會順手帶些菌子野菜,給師徒倆嘗個鮮。沈樂容則挽袖下廚,每日變著法兒給他做好吃的,從清晨的肉粥小菜到傍晚香噴噴的佳肴,裊裊炊煙中暗許溫柔。

  這般耽擱逗留,直到初秋,沈老才心滿意足的啟程,打算帶著小徒弟和司裕到別處走走,多開眼界。

  黑麋山外,蜀地的山川奇秀壯麗。

  但比起來時的安穩太平,這陣子多少有點動盪。

  因外面已戰火燃遍。

  嶺南的魏津,河東的謝珽,這些人對於師徒倆而言實在太過遙遠,而天下最終落入誰的手中,也不是他們能說了算的。皇權更替,江山易主,只要坐在龍椅上的是明君,能令百姓安居樂業,這江山姓誰其實並沒那麼重要。但無論如何,外面兵戈殺伐的動盪,卻還是波及各處。

  自成天地的劍南也不例外。

  哪怕周守素袖手旁觀,礙於兵馬能耐,不曾摻和戰事,種種消息傳來時,亦足以令軍中人心不穩。更何況,兵鋒戰火蔓延之處,百姓到底難以安居,流民和逃兵四處流竄,亦有不少混入劍南的地界。

  流民倒也罷了,圖個安穩日子的老百姓,只要有個立足之地,能填飽肚子,便能勤勤懇懇另行紮根。

  逃兵可就不一樣了。

  朝廷積弱甚久,軍中原就魚龍混雜,軍紀廢弛時,仗勢欺人、掠奪百姓的事時有發生。而魏津那邊,雖說比朝廷的稍微好一些,這一路殺過來,折損兵馬無數,將先前的流民散軍收在麾下時,其中不乏從前落草為寇、以謀財害命為生的。

  這種人心狠手辣,領著軍餉有奔頭時,尚能奮勇殺敵,敗退後四散潰逃,難免找臭味相投的人結伴,重拾舊日的生計。

  司裕和師徒倆一路走來,已遇見了好幾撥。

  譬如眼前的這夥人。

  山路上難得有個能歇腳用飯的小店,司裕丟下包袱,先斟茶給師徒倆解渴。沈樂容廚藝甚好,也喜歡吃食,瞧著店裡掛的那幾樣招牌小菜,興沖沖的跟沈老商量待會點什麼菜。

  她原就生得漂亮,一路走來熱得臉上泛紅,香汗薄薄布在額頭,微濕的薄衫貼在脊背,格外秀致裊娜。

  角落有個鬍子拉碴的壯漢瞧見,當即朝同夥遞了個眼色,齊齊看過來。

  他們都是逃兵,在這一帶盤桓謀生。

  劍南雖不缺兵卒,在此動亂之際都要提早布防在關隘軍營里,最多在城門處嚴查,對這等偏遠山路,根本無力巡查。

  幾人仗著蠻橫力氣,早已紮根。

  難得碰上這般秀致姿色,見小老頭看著很好對付,那少年雖生得清雋,卻無蠻橫凌厲的架勢,頓時起了侵占的色心,腆著臉想過去搭訕。為首的壯漢最是好色,率先起身,拎了喝到一半的酒壺,道:「姑娘想必走累了,哥哥這兒有壺茶……」說著話,胖乎乎的手就往沈樂容肩上搭過來。

  還沒碰到呢,一束熱茶潑來,燙得他哎喲一聲。

  壯漢心中騰起怒氣,見那少年拎著壺正在斟茶,方才想必是他潑的,頓時斥道:「敢跟爺耍威風,不想活了!」

  司裕抬眼,清冷的眸底毫無情緒。

  壯漢見他一身布衣,連把最次的刀劍都沒帶,頓時有了底氣,伸手來推司裕,打算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拳頭伸到中途,便見少年衣袖拂過。

  下一瞬,清脆的骨折聲響起,壯漢都沒看清他是何動作,整條手臂便被拽得脫臼,連手腕都似折斷般劇痛難當。

  他怒吼了聲,同夥們見狀,紛紛拔刀來助。

  這於司裕而言實如蚊蠅。

  灰色清俊的身影如疾風掠過,手起腳落之間,兵器哐啷啷掉落在地,慘呼聲此起彼伏。最裡頭的那人甚至連腳都沒邁出去,便被司裕空手奪了刀刃,順道折斷腕骨權當教訓。

  為首那壯漢見狀,立即撲向沈樂容。

  ——他畢竟是山匪出身,能當這夥人的頭兒,也有點本事。見少年身手迅捷,那姑娘卻柔弱可欺,當即生出歹念想要挾持。

  司裕窺破打算,眸色驟寒。

  他原本沒打算太下狠手,廢了這些潑皮的身手,令他們不敢再生歹心便可。

  卻未料為首之人竟如此不識好歹!

  桌上擺著筷籠,都是竹木削成,他隨手抽了一支,身形微晃,趕在壯漢觸到沈樂容之前隔在兩人中間。而後手指微抬,竹木削成的筷箸如同短劍,無聲刺入對方胸口,幾乎沒到半數。未及壯漢呼痛,他腕上用力一推,那壯碩的身軀便轟然一聲倒在地上,逼出撕心裂肺般的痛呼。

  短暫而迅捷的交手,幾乎是在眨眼之間。

  同夥們都被驚得面如土色,那壯漢蜷縮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滾出時痛得幾乎痙攣,手顫抖著伸向那竹筷,卻沒敢貿然拔除。

  一時間,店中只剩他的痛呼。

  司裕臉上仍沒什麼表情,轉身坐回椅中,仍拿了壺來斟茶。細細的茶水注滿水杯,他將木杯推給師徒倆,卻始終未曾抬眼。

  沈樂容和沈老卻都面露駭然。

  兩人雖不會武功,對人體經絡臟腑卻了如指掌。

  那竹筷刺在胸口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心房之側,倘若司裕稍微下手狠一些,壯漢這會兒恐怕早就沒命了——看司裕輕飄飄隨手而為的架勢,他完全有本事隨手取了對方性命。

  轉瞬間奪走兵刃,又以竹筷為劍輕易制敵,這樣神鬼莫測的身手簡直聞所未聞!

  只不知他自己……

  沈樂容心跳都快嚇得停了,下意識看向司裕,拉起他胳膊迅速打量過,確信身上並無傷口,才暗自鬆了口氣,呆呆看著她。

  司裕沉默不語,只冷冷瞥了眼對面。

  壯漢們終於反應了過來,再不敢逗留片刻,拾起兵刃後拖著重傷到底的同夥,連滾帶爬的就走了。

  店裡重歸安靜,因司裕出手極快,那竹筷沒入胸口後唯有周遭沁出鮮血染紅衣裳,絲毫不曾灑落半滴在地上。此刻對方狼狽逃竄,店裡霎時空蕩,除了夥計躲在櫃檯後瑟瑟發抖外,半點不曾留下方才打鬥的痕跡。

  司裕仍垂眸不語,只拿指尖點了點桌案。

  沈樂容這才想起肚子裡還空著,忙報了想吃的菜色,讓夥計快點弄來。

  這頓飯吃得格外安靜。

  司裕先前飛檐走壁展露身手時難得的張揚,此刻卻異乎尋常的沉默,像是藏著心事一般,目光除了在飯菜上逡巡,幾乎不跟師徒倆對視。哪怕沈樂容有意找他說話,他的回答也極簡潔。

  飯後動身趕路,他也是默默抿著唇,故意落後師徒倆幾步,目光緩緩掃過山野峰巒時,神情安靜又寂寥。

  沈樂容已許久沒看到他這樣了。

  她知道這必是方才小店裡的打鬥所致。

  少女頻頻回頭,落向司裕的目光滿是擔憂,直到三人在一處水邊歇腳時,她見司裕以撈魚為由蹲在不遠處發呆,忍不住走過去。

  秋風和暖,水面浮光躍金。

  她蹲在司裕的身旁,隨手掬了清水擺弄,輕聲道:「你不高興了?還是有心事?」

  司裕側頭,對上她乾淨擔憂的雙眸。

  小店裡的那一幕驟然浮入腦海。

  隨手取人性命,於從前的他而言是習以為常的事,他就是在血腥白骨堆里長大的,爭殺為生。但沈樂容跟他不同,雖同為孤兒,卻因沈老的悉心愛護,養出了明媚活潑的性子。師徒倆素以治病救人為志,跟他這踩著血肉性命走來的殺手截然不同。

  教訓那壯漢的時候,他雖留情避開致命的要害,在師徒倆看來,想必仍是出手太過狠厲無情,出乎所料的。

  不知為何,心裡忽然就有些難過。

  司裕丟開手裡掙扎的游魚,目光落向遠處的流雲,聲音清冷如常,卻暗藏了從未流露過的落寞——

  「我從前是殺手,殺過很多人。」

  「今天嚇到你了吧。」他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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