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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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漫漫宮廊,眾人行至太液池畔。

  軒閣臨水,濃盛春光里被簇簇花枝圍繞,裡面桌椅小案俱備,擺了種種瓜果佳肴。

  為了迎接謝淑歸來,武氏和阿嫣前幾日就已命人備了這場家宴,一應菜色都是婆媳倆親自挑的。為謝淑特地準備的那幾樣菜連食材都是挨個過目,皆按她的口味烹飪而成。這會兒柳絲婆娑,水波輕漾,宮人們引路掀簾,隔水亦有絲竹依約傳來。

  謝淑微微闔眼,感受湖上柔暖春風,和飄入耳中的婉轉樂聲。

  真的是暌違太久了。

  北梁固然也有廣袤風光、胡琴悠揚,但對於如處囚籠的謝淑而言,實在沒半點欣賞的興致。每嘗月圓佳節、花開雪落,她總會懷念在魏州的日子。初雪滿庭時,武氏會操持熱鬧的家宴,有甜酒佳肴,絲竹依約。春暖花開時則策馬踏青,結伴賞花,微風拂過水畔,少年立於陌上。

  如今,這些重回眼前。

  哪怕雙親不在身畔,這巍峨宮廷也是頭回踏足,跟眾人談笑而行時心底仍能漫起無邊歡喜。

  更何況,府里還添了人。

  才三個月大的元嘉在搖籃里睡著,這會兒沒去驚動。謝奕卻竄高了些,錦衣垂髫跟在越氏的身邊,沒像從前似的撲過來纏著姑姑鬧,那雙眼睛卻只在謝淑身上打轉,豎起耳朵聽得認真。那架勢,分明是想等大人們說完了正事兒,他再找姑姑撒嬌——比先前更懂事了些。

  而伶仃多年的三叔,竟然也娶親了。

  謝淑瞧著與謝巍並肩的徐元娥,閒談間一聲聲「三嬸」叫出去,帶著幾分熟悉親切的感覺,也不覺得拗口。

  事實上,她對徐元娥可算聞名已久。

  當初在春波苑翻話本時,謝淑就曾聽阿嫣說過,廂房裡那幾柜子的話本,都是阿嫣和好友踏遍京城,細心搜羅來的。那是阿嫣閨中最好的朋友,同樣出自高門,又有著別具一格的性情,謝淑偶爾聽阿嫣提及舊事,只覺這位姐姐甚是有趣。

  再後來,她認識了徐元娥。

  於是旁敲側擊,從阿嫣口中打探到許多關乎徐家的事情。

  徐弘親赴魏州的時候,謝淑含羞期待之餘,甚至曾暢想過,若她能夠得償所願嫁與心上人,往後碰見這位率真而有才學的大姑子,想必也能相處得愉快。

  卻未料世事折轉,她跟徐秉均耽擱了兩年,倒是讓三叔捷足先登將徐元娥娶為王妃。

  於是大姑子悶聲不響的成了三嬸。

  在雁屏關的官驛聽謝琤說到這些時,謝淑差點驚掉眼珠子,好在謝巍早已處置周全,如今倒不必大驚小怪。

  眾人談笑入席,聽謝淑慢敘在北梁的經歷。

  宴散後男人們自去忙碌,徐秉均亦出宮回府去見長輩親人,謝淑就近歇了午覺,又迫不及待地去看小侄子。

  小傢伙剛睡醒,被乳母拿撥浪鼓逗得正高興。

  謝奕跟著姑姑過來,聽見裡頭金鈴輕響的動靜就知道弟弟已醒了,不等誰招呼,蹬蹬蹬就跑了進去。便見晴日紗窗下,肉嘟嘟的小傢伙咿咿呀呀,身上穿著單薄的小衣裳,伸手想夠那撥浪鼓卻又夠不著,只在悅耳的鈴聲里咧著嘴笑。

  他趴在搖床旁邊,眉眼彎彎。

  「弟弟怎麼還沒長牙?一天到晚都在睡覺,聞著香噴噴的,像是牛乳里泡過。」他伸了個指頭給小弟弟攥著,又忍不住去摸那肉乎乎的小腳丫,「還有還有,他腿上好胖喔。」

  乳母含笑行禮,說弟弟過幾個月就能長牙了。

  謝奕又摸他的肚子,好軟好舒服。

  後面謝淑進來,聽見他這些稚氣的話,忍不住就笑了,「你小的時候也胖著呢,肉嘟嘟的,還很愛哭,非得你娘親抱著才行。」說話間到了搖床跟前,看到裡頭細皮嫩肉的小傢伙,眸底立時浮起柔軟喜色,忍不住就蹲著湊了過去,「他好白啊,比奕兒小時候白多了。」

  「是嗎?」謝奕歪著腦袋,「我小時候也這樣?」

  謝淑點點頭,將元嘉小心翼翼的抱進懷裡,大約是從前照看過謝奕的緣故,姿勢還挺熟練。

  小元嘉頭回見她,烏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在她臉上打轉,兩隻小手攥住她胸前的衣裳,見肩側有垂落的青絲,就想抓進手裡玩。謝淑飛快將頭髮捋到而後,就著乳母搬來的繡凳坐著,一面逗弄懷裡的元嘉,一面給謝奕講他小時候在襁褓里的趣事。

  席地而坐的謝奕起初還覺有趣,後來就連連搖頭,「我才不會哭,才沒有尿床,姑姑你騙人!」


  謝淑逗他得手,樂得直笑。

  阿嫣莞爾,讓人端些糕點果子過來,奉上清茶,就著窗畔柔暖的午後春光,一道逗孩子玩。後來元嘉困了,餵奶後哄睡過去,謝奕也到了該去讀書的時辰,不消催說,自去尋先生上課。

  遂剩姑嫂倆坐著閒談。

  從魏州近況到在北梁的見聞,從話本趣處到閨中深藏的心事,姑嫂倆許久沒見,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上了。仿佛只是一轉眼,就已是金烏西傾,日色間暮。謝淑剛回京城,都還沒瞧過為她修繕的長公主府邸,遂起身辭行,先去安置。

  阿嫣將她親自送至宮門。

  ……

  長公主回京開府,雖未有意張揚,在宮門口隆重的迎接之後,消息卻仍很快傳開了。

  滿京城的目光隨之悄然匯聚。

  高門貴戶里,有人瞧出這位長公主的分量後,也默默打起了主意。

  但任何人都沒徐秉均手腳快。

  ——在謝淑安置的次日,他就洗盡駐守邊塞的滄桑風塵,換了身錦衣玉服,鄭重到公主府前求見。

  昔日的清秀少年已成了弱冠男兒,自幼養成的溫雅氣度添上沙場邊關歷練過的堅毅風姿,清雋眉眼間亦多了幾分沉穩,望之便如朝霞軒然,粲然奪目。

  其時驕陽柔暖,春光滿庭。

  花木掩映的樓台間,謝淑望著金冠繡服勾勒出的俊麗姿容,眼底漫起濃濃的歡喜。

  而後聖旨賜婚,由禮部鄭重操辦。

  謝巍迎娶王妃的事情才過,那股喜氣都還沒散呢,禮部操辦起這事兒來自是駕輕就熟。徐家長輩皆知這場重逢來得不容易,加之徐秉均還是府里的嫡長孫,待婚事亦極鄭重,一絲不苟。嫁妝聘禮之事,多半由長輩和禮部官員操心,唯有一樣,謝淑是早早就發了話,要親手做的。

  那便是她的嫁衣。

  皇室嫁娶固然有車服之制,繡紋著色皆有講究,卻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死規矩。尤其是謝淑勞苦功高,好容易安然無恙的回來,謝珽哪怕在人前擺著君王威儀,凜然氣度令人敬畏,這些細枝末節上其實都很縱著她。

  而謝淑也極珍視這件嫁衣。

  在魏州的時候,她就曾想方設法誆騙畫作,將徐秉均的秀麗畫筆繡在衣裙上,樂此不疲。

  如今要出閣,也想披上他畫的嫁衣。

  徐秉均自是欣然答應,早早的琢磨起了如何著筆。

  皇宮之內,則辦起了謝珽的萬歲宴。

  ……

  帝王的生辰歷來都是大事。

  前朝還曾有帝王以生辰為千秋節,每逢此節休沐三日,舉朝同慶,甚是熱鬧。不過後來帝王更替,千秋節的日子變來變去,慢慢也就銷聲匿跡了。只是壽宴之儀仍極隆重,非但由群臣百官進宮道賀,有時還會藉此大赦天下,存了為皇帝積福的心思。

  開春的時候,除了阿嫣和武氏有意慶賀,群臣之中也有人奏議,欲以千秋之節為皇帝慶賀,澤被萬民。

  謝珽年輕氣盛,又是個沉冷內斂的性子,並不願為生辰大張旗鼓,鬧得百姓人盡皆知,聽了也只當做耳邊風。

  但這場宴席仍馬虎不得。

  阿嫣的禮物已然齊備,就等著明日宴後單獨給他送上驚喜,這幾日裡已跟武氏商量了萬歲宴的諸般安排。因明日會有親信重臣、高門貴戚同來道賀,為免出岔子,後晌的時候她還特地去了趟太后宮中,將事情挨個核對。確信一切無恙,才安心回到鳳陽宮。

  而後逗弄了會兒孩子,安排了晚膳宵夜,不覺已是入暮。

  華燈初上時,謝珽端然而來。

  他這一日很忙碌。

  謝淑回來後,心頭懸著的一樁大事了卻,北梁的元哲瞧出厲害後心生忌憚,更為邊塞添了道無形的屏障。北邊如今還算安生,先前收回的劍南諸事也漸漸理清,放目而望,就只剩雲南的賦稅兵權尚未收回朝廷手裡。

  是時候集中人手,早做布置了。

  今晨朝會散後,謝珽在麟德殿處置了幾件要事,而後陸續召了陸恪、蕭烈、賈恂、謝巍等人到御前,整個後晌都在商議此事。雲南節度使是個奸詐之人,趁著朝廷先前無力顧及,為保住手中權柄,暗裡勾結了南邊小邦,欲以此牽制朝廷,借著遠僻之利劃地而治。

  這種局面倒也不是沒有過。


  雲南離京城太遠,雖也是要緊之地,卻遠不及蜀地富庶,若朝廷式微無力,偶爾也會得過且過,不鬧出亂子就行。

  謝珽卻不是這種性子。

  寸許之地皆為疆土,他既憑著戎馬兵鋒奪得天下,自不許河山缺損半分。先前是情勢所迫無力顧及,如今既漸而安定了,自然要傾盡全力的。

  只是當中牽扯複雜,解決起來極費心思。

  他耗神許久,這會兒有點累。

  進屋之後,得知元嘉又貪睡未醒,殿裡不見阿嫣蹤影,他瞧著中庭花蔭下有把躺椅,應是阿嫣閒坐瞧書用過的,便靠上去和睦養神。鼻端暗香浮動,檐下燈火朦朧,他拿指腹揉著眉心,倦意襲來時昏昏睡去。

  阿嫣從小廚房回來,有點心疼。

  回京之前,她總以為上陣殺敵是世上最苦累的事,在宮裡久了,才慢慢明白,當皇帝比這累多了。

  四海萬民之事都堆過來,相爺群臣能將尋常的公差打理妥當,碰到棘手的還是得謝珽拿主意。這男人鐵腕縱橫,能累成這樣,想必白日裡太過耗神。她稍稍駐足,吩咐玉鏡去小廚房添一道謝珽愛喝的湯,而後在靠在躺椅旁邊,拿了玉骨團扇在手,為他驅趕飛蟲。

  夜色漸濃,宮燈昏黃的光芒籠滿中庭,風吹得悄然。

  謝珽小憩醒來,一眼就看到了靠在旁邊的阿嫣。

  瓊姿瑰色,眉目柔婉。

  有那麼一瞬間,他恍然覺得像是回到了幼時。夏夜的暑熱未褪,草叢裡鳥蟲輕鳴,他躺在樹下薄毯上睡醒,睜眼就有星輝月色灑滿,燈籠光芒照在旁邊的雙親身上,讓人心裡寧靜又踏實。那是記憶里最溫馨的記憶,而今重回身邊。等小元嘉再大些,大約又是一輪記憶交疊。

  疲憊盡消,冷峻的眉梢浮起了笑意。

  夫妻倆相視笑著,心底里有同樣的溫馨安寧之感,卻無需贅於言辭,只是起身整衣,攜手去用晚膳。

  翌日清晨,阿嫣睡到辰時末方醒。

  其實按最初的打算,盛宴之前會有女眷們來拜會,她想早些起身用飯,而後梳妝了接見。誰料昨晚一時興起,撩了謝珽一把,原以為這男人能顧忌著次日的宴席收斂些,誰知他竟沒招架住,那一簇小火苗越燒越烈,愣是將她折騰到了後半夜,才饜足的擁睡。

  以至今晨春睡遲遲,連累君王不早朝。

  好在還有武氏。

  嬤嬤極默契的尋了個身體稍有不適、需歇息片刻的由頭,請女眷們先去拜見太后。阿嫣既擔了這名頭,索性從容不迫的梳妝打扮,直到開宴之前,讓人抱了元嘉在側,一道去赴宴席。

  重臣齊至,同賀千秋。

  禁軍陳仗而立,太常寺演樂助興,除了宴席樂聲之外,亦有歌舞百戲,雜技丸劍,借著上林苑的滿目春光,令人胸懷皆暢,頗飽眼福。因是慶賀生辰,宴席的氛圍頗為輕鬆,喝到後來還有臣子親自獻藝,借著酒意旋舞助興,微胖的身軀隨樂搖晃,竟也極有趣味。

  這般熱鬧了一場,各自盡興而歸。

  謝珽難得被灌出薄醉,冷硬的臉上笑意不散,慣常清冷的眼底都染了暮春暖意。

  阿嫣見他高興,只覺心滿意足,宴散後攜了他的手往錦雲樓去。

  高台堆疊,樓閣矗立。

  謝珽並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只覺紅妝薄醉的美人穿梭在花木樹影之間,含笑的眉眼在春日裡極美。有了昨晚的意外之喜,當她命隨從留在高台之下,只牽著他步向屋門虛掩的樓閣時,謝珽甚至生出過旖旎遐思。但以阿嫣的清雅心性,靈動才思,等待他的恐怕不止於此。

  心頭猜測橫生,甚至迫不及待。

  直到描金細鏤的門扇推開,瞧清裡頭的一切,他整個人幾乎呆住。

  旋即,巨大的欣喜浮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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